『鼠麹草做成糕、饼、团、粿,再经过煎、烹、煮、蒸、炸,既可作为冷食祭祖,也可以作为盛大而漫长的假日里馈赠或款待的时令佳品,从岁时清供转化成美食记忆。』
作者/罗焕娟
第一次知道鼠麹草的名字,是几年前读台湾版的《二十四节气田园野菜》,在大帧幅的工笔画里,鼠麹草柔韧而又颇为妩媚生动,绿介于翠绿、墨绿,色调沉稳柔和,而缀于茎叶之上的花冠团团紧紧,明媚的鹅黄,饱满而又鲜嫩。这不就是我一直颇为喜欢的水腻子花吗?原来有这么一个美妙的名字。
而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名字当与诗或歌相随,每次吟唱经典名曲《斯卡布罗集市》,眼前总是风中飞花,摇曳乡村诗意的场景,以至于一看到鼠麹草的名字,便以为是与鼠尾草同科同属植物,当是充满浪漫情怀的花草。不曾想竟是年年用来做“清明粑粑”的寻常野菜。
▲南方人做起面点来不折不扣的精细。有的讲究色,以果蔬汁、麦青汁调色,直至油绿如碧玉(罗焕娟摄)
《二十四节气田园野菜》里,其实真正关于节气与野菜的文字少之愈少,限于绘本。但节气与野菜而言,却深藏千百年来人与自然相处的密码,一代代人在躬身田野中接纳自然的馈赠,并在一次次的手作中获得“饮食”智慧和经验。
在我的家乡,水腻子花多半长在田梗两侧,在蓬蓬杂杂的绿色中最为闪亮的便是黄色的花冠球,猛一看上去,像是春野里的星辰,让人一下子便记准了。幼时随母亲采摘,多半不会认错,倒是做成粑粑反而分辨不出品类,只晓得水腻子花粑粑最是好吃。
在湖南,清明时节野蒿甚众。最为寻常是艾叶,用它做粑粑是湘北人心中的“蒿子粑粑”。极少有人知道“水腻子花”,湘北的人们将它称为“水棉花”,常用来打猪草。但在湘南人的眼里,艾叶与“水腻子”花做粑粑,孰高孰低早有定论。
图/视觉中国
鼠麴草属一年生的草本植物。也叫清明菜,鼠耳草、清明草、米曲和清明蒿等,常生于低海拔干地或湿润草地上,在我国南至长江流域以南各省区,北达河南、陕西,在水滩、沟渠、田埂随处可见。
鼠麴草的叶子前端敦厚圆实,越往末端走,越是窄而细,湖绿色的叶面棉柔肥嫩,可见绵密绒毛。叶子的下方则遍布白色的绒毛,故又被称为“天青地白”。整个叶片看起来又像毛茸茸的“老鼠耳朵”,因此有“鼠耳”的别称。
之所以用“麴”字,是因为鼠麴草花的黄色和酒曲的颜色十分相似,当他剁碎和在面粉、糯米粉里,花冠颗粒便在白色粉团里若隐若现,青中有黄、黄中带绿,多了些乡野的清奇。当蒸煮到将熟未熟时,更是分明,比起艾叶的绿黑、墨绿多了些春意阑珊。
鼠麴草一般在寒食、清明节气发芽。此时,除东北与西北地区外,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日平均气温已升到12℃以上,大江南北直至长城内外,到处是“宿草春风又,新阡去岁无”的盛景。清明一候桐始华,桐花万里路开出泱泱大气,是春、夏递嬗之际的重要物候。
图/摄图网
当此时,春耕正忙,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在天际,而鼠麴草在脚边如地锦渐次铺满,三五日间便绽放出花蕾。细细一闻,香味里有着沁润的甘和甜,若是连根拔起,放在嘴里轻轻一嚼,黄绿色的汁沾在唇上,有着津液如蜜的回甘。而艾叶的香是提神醒脑的药香,蒸煮过后略带清苦,这大约是湘南人对做艾叶粑粑不大会意的首要原因。
鼠麴草做粑粑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南朝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三月三日,取鼠曲汁,蜜和为粉,谓之龙舌,以压时气”。三月三是上巳节,紧随其后是寒食节、清明节,因此又叫清明粑、清明果、清明粿、清明糕。古人崇尚“敬天法祖”,以时令风物祭祖是对自然的敬畏,也是节物乐事的传统美食。
鼠麴草做*舌饼,绵延两千年,也做出了百般花样。在潮汕地区、福建沿海,将鼠麴草放入大米、面粉之中一起磨成浆、搓成粿,称为鼠麴粿。皖南将鼠麴草搅碎至糊状放入米粉或者面粉中揉匀,将炒熟的腊肉做成馅儿,包在面粉团子里直接上蒸笼蒸,称为毛香粑。到了江浙,将鼠麴草洗净煮烂挤汁,揉进糯米粉内,做成一只只米团子,称为“青团”。
南方人做起面点来不折不扣的精细。有的讲究色,以果蔬汁、麦青汁调色,直至油绿如碧玉。有的讲究配料,常以豆沙、花生芝麻、椰蓉为馅料。有的讲究器型,通常以木制模矩压制成型,点红着色,这样的粑粑不仅有看相还有寓意。
▲每一个环节,力道所至皆是将鼠麹草将米、面、竹的香味充分融入,成就味蕾上层次丰富的清香。(罗焕娟摄)
潮汕常以桃为形,讲究避邪驱灾;福建莆仙则以龟形印制,称为“清明龟”,祈求延年长寿。而到了中原,鼠麴草做成糕饼,都以飞鸟为形,寓意多子多福。
清明在二十四节气里既是节气,又是节日。大宋风俗宝典《岁时广记》记载:“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当此时,四野如市,芳树园圃之间,罗列杯盘,互相酬劝,歌舞遍满,抵暮而归。鼠麹草做成糕、饼、团、粿,再经过煎、烹、煮、蒸、炸,既可作为冷食祭祖,也可以作为盛大而漫长的假日里馈赠或款待的时令佳品,从岁时清供转化成美食记忆。
记忆中的味道,最为地道和本色,它来自传统的做法。记忆中,鼠麹草取汁成浆用擂钵“捣”,和面成团用石臼“舂”,最后用竹甑“蒸”。每一个环节,力道所至皆是将鼠麹草与米、面、竹的香味充分融入,成就味蕾上层次丰富的清香。
这些年来,几乎年年要在漫山遍野的新绿里,去采摘鼠麹草做粑粑。好的粑粑首先观其色,色如碧玉的诀窍在焯水,加些许盐、油,辅之以一小爪苏打粉,水里滚上一两分钟捞出来,往清水里一捋,便是青油油的春色。
图/视觉中国
这些年来,几乎年年要在漫山遍野的新绿里,去采摘鼠麹草做粑粑。好的粑粑首先观其色,色如碧玉的诀窍在焯水,加些许盐、油,辅之以一小爪苏打粉,水里滚上一两分钟捞出来,往清水里一捋,便是青油油的春色。
而我常常是贪念田野里的清香,舍不得将鼠麹草在沸水烫滚中褪去最原始的味道,于是直接洗净切碎碾细,甚至保留些许根茎,让它在糯米团里拉扯出丝丝缕缕的叶茎来。掰开一看,它们一根根、一点点探出头来,冒出春芽尖尖般的俊俏。
这才是鼠麹草“独孤求败”的魅力。再没有一种草,能以本身纤维质的韧性把米、面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绵延不断。
▲再没有一种草,能以本身纤维质的韧性把米、面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绵延不断。(罗焕娟摄)
揉制面团除了讲究筋道,一边揉一边调热水拌匀。而更为重要的是面团配比。煎炸最好是要在热油里开花,炸出鼓囊囊、圆滚滚直至爆裂开花的蓬松感来,这样的面团糯米和粘米的比例最好是超过4:1;如果是做成青团,加上10:1的澄粉,揉捏出来则更加粘稠透亮。要想在清爽之外,更添一份浓甜软糯,少不了要在揉制的过程中蜜里调油,让油和糖在一次次的揉捏中充分渗透消融,直至散发出油而不腻的光泽。
馅自然是亲手炒制的好,炒香焙好的花生、芝麻,搅拌机打成碎末,拌上猪油,便是最好的料,时兴的蛋黄肉松馅固然是好,但儿时的味道却是最为真切的念想。一口咬下去,在满口的甜蜜软糯里,丝丝缕缕的鼠麹草浆从牙缝中挤出来,在唇齿之间弥漫成地道的清明香,那是生生不息的乡间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