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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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13 20:31:00

正文第五章又是一段无奈的情


  走入林中,那股酸楚又口到了杨铮的内心深处。


  梅花依然做挺,木叶纷飞,阳光从树叶缝中穿了进来,一道道的光柱投射在微湿的泥土上。穿过梅林,小桥依旧,流水悠悠,瀑漏回响。


  水中杨铮的倒影随波荡漾。


  小木屋虽然重建,但依然留有熟悉的口忆。


  过去的种种甜蜜,在回忆里却成了尖针,它一针一针刺着那沉睡中的情感。


  打开木门,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随着杨铮而入的寒风将窗帘吹得飘扬不停。


  拉开窗帘,阳光立即洒了进来,推开窗子,寒风迅速窜入。


  初冬,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位。


  杨铮坐下,坐在那唯一的桌子旁,他凝视桌面,缓缓伸手摸着桌面,就仿佛在抚摸“她”的发丝。过了很久,他才转头望向墙角地上的一块木板。


  ——那个木板下曾经摆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他走了过去,慢慢地蹲下。明知道这下面已不会再摆有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他还是忍不住地掀开木板。木板掀开,杨铮马上就看见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精于是杨铮所熟悉的。


  ——这铁箱子怎么会口到了这里?里面是不是也摆着那柄离别钩?


  铁箱子里没有离别钩,只有一柬头发。


  头发是很普通的头发,黑色,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杨铮却一直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看不出来,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杨铮的脸色很沉重,眼睛却已有点发红了。


  他从未有过这种样子,就算喝醉了,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头发已放在桌子上,杨铮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杨铮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也。”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常常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立刻就发觉她是女人了。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故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


  ——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来不变。


  “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声音响自杨铮身后,这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杨铮一点也没有吃惊,仿佛他已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这个女人会来这里。他头也不回他说:“有。”“有什么?”女人间。


  “奇怪。”杨铮还是望着桌上的头发。“而且很奇怪。”


  “哪点奇怪?”


  “有很多点。”杨铮淡淡他说:“头发怎么会在铁箱子里,铁箱子怎么又会口到这里?是谁将它放回去的?这样做有什么用意?”这个女人仿佛怔住了,她默默地走到杨铮对面的那张椅子前,慢慢坐下,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直看着他。她赫然就是黑妞。


  黑妞也在看着桌上的那束头发,她叹了口气。


  “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狄青麟的杰作。”杨铮忽然抬头看着黑妞。


  “狄青麟?”黑妞说:“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要让我看到这束头发。”


  “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狄青麟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我留下无三弦的活口,就是为了要让狄青麟知道我在这里等他。”杨铮说:“就算无三弦没有将消息传给他,他也算准了我一定会来这里,所以就先将这铁箱子放回木板下。”黑妞凝视着杨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的声音仿佛在抖。


  “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杨铮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


  “你能不能确定?”


  “我……”


  “你也不能确定。”黑妞问:“是不是?”


  她不等杨铮开口,接着又说:“狄青麟这么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吕素文的。”黑妞的声音有点激动。“要你认为她已落人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你的心一不定,他就有好机会杀你了。”


  黑妞的目光直逼着他。


  “你为何要上他的当?”黑妞继续说:“吕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别人能,他却不能。”杨铮叹了口气,“因为他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他不能?”


  “因为他是狄青麟。”


  江湖中若有人知道狄青麟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杨铮,岂非要今天下人耻笑。


  “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黑妞说。


  “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头发也许不是她的。”


  “也许不是,也许是。”杨铮的目光望向了窗外远方的天空。“谁也不能确定。”


  “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作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黑妞说:“你也明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人他的圈套。”“世事本就是如此。”他笑了笑,淡淡他说:“有些事你纵然明知道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你已在怀疑这束头发是吕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就算败了,他又能怎样?


  狄青麟的目的就是要杨铮心乱,无论杨铮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狄青麟的目的就已达到。杨铮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索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


  困为狄青麟已将她从杨铮的口忆里挑了出来,因为狄青麟已让他想起了她。


  一间石屋,一张石桌,一个狄青麟,一个白色女人。


  石桌上依旧有酒。


  狄青麟轻轻地吸了一口,看着白色女人,轻轻他说:“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杨铮是个怎么样的人?”白色女人无语。


  “这一计正是针对杨铮而设的。”狄青麟笑了。“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困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他深深地注视白色女人。”因为别人不会有他那么多情。“杨铮还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却由窗外移向桌上的头发。”你一定要想?“杨铮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你当然要想。“黑妞替他回答了。”因为你不想比想还更要难受。“她凝视他。”因为你大多情了。“有时多情,岂非也是无情。国为情到浓时,就会化为”无“。”狄青麟或许马上就会出现,或许明天,后天?或许更久?“黑妞说:“他一天不出现,你就心乱一天,他十天不出现,你就心乱十天。”


  黑妞叹了口气,又说:“他以逸待劳,你却在这里忧心如焚,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杨铮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黑妞说:“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黑妞的眼睛仿佛已湿了。


  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在你的心目中,就没有别人能代替她?”


  杨铮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凝注着她。


  黑妞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杨铮一字字缓缓他说:“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黑妞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的眼泪却已流下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已有十年了,黑妞对“忽然开口:“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十二岁。第一次看见你的地方就是这里。”黑妞的声音仿佛来自从前。“那一天也正和今天一样寒冷,我缩在木门旁直发抖,天色已越来越晚了,天空已飘下了雪花,我的身体也已越来越僵硬,寒风还是无情地从我单薄的衣服外袭了进来,那时我真恨,恨天地,恨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恨孤儿的冬天为什么总是特别寒冷?”


  她的声音也仿佛来自冰冷的天空。


  “这时候你出现了,你就像是神话中的‘白马王子’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黑妞喃喃地说:“你把我带进了这里,替我披上了你那唯一御寒的外袍,将你那夜要独自享受的美食给我。”她终于转过头来,用一双情深款款的眸子凝注着他。


  “从那一刻起,你就已闯入了我的‘梦中’。”她说:“过了五年,有一天你忽然对我说,你的一个强敌逃狱了,他很可能随时随地会回来找你,只要他来,势必是一场生死之斗,你问我愿不愿意为你做一件事?”


  她当然愿意。


  “你要我离开,要我去开店卖东西。”她说:“然后告诉我一些密语,如果有一天忽然有人来说出了这些密语,你要我杀了当时在场的人,再到这里来等你,因为那时一定是你的生死关头了。”


  杨铮的目光有了歉疚。


  “我每夜都在祈求,祈求神明保佑这一天不要来到。”


  黑妞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昨夭当她来了以后,我就恨不得立刻飞来这里。我等了你一天,想不到却是看见你这个样子。”杨铮无语,他不知如何开口才好。面对着黑妞,面对着她那纯纯的情,他的心又在绞了。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但无论如何,杨铮的心里毕竟是早已有了吕素文。


  黑妞痴痴地看着他,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甜?还是无可奈问?


  “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是个呆子,你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丰·遇见你的时候,你们之间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事发生,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地,不应该是我。”


  她忽然笑了,虽然笑得很辛酸、苦楚、无奈,却总还是笑。


  “这是你非想非做不可的事,就去想吧,去做吧!”她凝注他。“但我要告诉你一点,有件事也是我非做不可的。”“什么事?”


  “你在这里想她,我在这里想你。”


  杨铮的眼睛里仿佛有了一层雾。


  一层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却又无可奈何。


  “情”之一物,为何总是那么令人无可奈何?


  这句话听来仿佛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窗外风在呼啸,落叶在纷飞。旧已偏西。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黑妞忽然改变了话题:“狄青麟被关的地方,知道的人不会超过十个,他的穴道被点之处,除非是用黄山高峰上的千年寒铁打造成的细尖刺人才有解,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到五个,为什么会有人能救得出他呢?”


  杨铮在听。


  “根据劫后的现场来看,和那些死得比较晚些的人说,救狄青麟的是一个女人。”黑妞看着杨铮。“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秘密?”这个问题有谁能答?


  “起先我以为是因景小蝶,但事实证明不是她。”她说:“救他的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很了解你,或是你很信任的人。”“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仿佛只有你。”杨铮在笑。


  “对。”她居然这样回答。“一切迹象显示,最可疑的人只有我。”


  她看着他。


  “但是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怀疑是我。”


  杨铮还是只有笑。


  这种笑又代表着什么呢?


  否认?抑或是相信?


  “不是我,那又会是谁?”


  “也许救狄青麟的人不是女的。”


  男的?”“可能。”“如果能查出救他的这个人是谁,就会知道狄青麟在何处了。“黑妞说:“那样我们就不必在这里苦苦等候,我们就可以直接去找他。”“不必。”


  “不必的意思是什么?”


  “不必的意思就是如果知道他的藏处,也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忘了我虽然在此忧心忡忡,心烦意乱,他自己也在猜疑。”


  “猜疑你是不是如他想象中一样?”


  是的。“——你要人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像是宝剑的双锋。——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有时候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一个人若是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那么对他来说,等待就已不再是种痛苦了。

黑妞轻轻吐出了口气,她终于知道狄青麟这狠毒的计谋中,也有弱点。这一战的胜负,狄青麟并没有占什么优势,杨铮也不一定会败。窗外暮色渐浓,天空已飘下了银白色的雪花。五石屋没有窗子,所以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天气如何,是白天或是晚上。铜炉上依旧放着一锅莲子桂花粥,雾气冉冉上升。雾中的狄青麟看来仿佛已睡着了。白色女人专心地注视他。

和他相识共事那么久,至今仍是无法了解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却时常笑着脸给你一刀。武功高,家世好,又是世袭一等侯,却放着这些荣华富贵不享,而踏人是非恩怨多的江湖。这是一种种什么样的心态呢,白色女人轻轻地倒了一杯酒,举杯正欲喝,突听到狄青麟的声音。”我一直在奇怪一件事。,“什么事?”白色女人举杯仍未喝。“因景小蝶不但是你们青龙会的‘三月’堂主,而且又是个一等一的人才。”狄青麟看看她。“青龙会为什么要置她于死他?”白色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浅浅地喝一口。


  “她背叛了?”


  白色女人摇摇头。


  “因为她的身份暴露?”


  “不是。”


  “她已无利用价值了?”狄青麟的目光直盯白色女人:“还是知道了一些她不该知道的秘密?”“你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些想法?”


  白色女人不答,反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不是突然,而是这些想法一直困执着我。”他说:“因景小蝶虽然暴露了身份,以她的武功才智,绝对可以脱离险境,就算不能,青龙会要救一个人,也是件非常轻松的事。”他凝视她,一字一字地又问:“青龙会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要杀她?”狄青麟的声音仿佛刀锋般寒冷。“因景小蝶临死前所说的那句话,又有何含意?”“临死前?”白色女人间:“什么话?”


  “她说:你我的举动和计划,只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而已。”狄青麟说:“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白色女人在沉思,看她的样子,仿佛也不懂因景小蝶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懂。”白色女人忽然说。


  “你不懂?”他问:“你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懂上头为什么要杀她?”她说:“以往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形,正如你说的,日景小蝶是个难见的一等一人才,上头杀她是为了什么原因呢?”狄青麟本来想从自色女人身上找出这问题的答案,没想到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让她问了回来。他在苦笑,也只能苦笑。


  “这句话本来是我在问你的,现在却变成你在问我了。”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不懂上头为什么会杀了因景小蝶。”


  白色女人说:“至于她临死前的那句话,看来也只有上头的的人才懂。”


  这句话是废话,说了等于白说。


  但狄青麟仿佛接受了白色女人的话,他欣然地点点头。


  “杨铮的钩,是为了要和他所爱的人相聚,所以才叫离别钧。”白色女人问:“你那柄其薄如纸的刀,又叫什么?”狄青麟的嘴角又浮出了笑意,他的手上本来握着酒杯,却忽然变成了一把刀。


  一把很薄很薄的刀,刀身泛着淡蓝色的光芒。


  “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电,柔如发丝。”狄青麟望着手中的刀。“这把其薄如纸的刀,就叫温柔。”“温柔?”白色女人也在看着他手上的刀。“这柄杀人的刀居然叫温柔?”


  “是的。”狄青麟说:“因为这柄刀在杀人时,就像是情人的拥抱,不但温柔而且充满了浪漫。”“据说这把刀和杨铮的离别钩都是邵空子打造的。”


  “是的。”


  “你的刀仍在,杨铮的钩却已不在他身旁了。”白色女人看看他。“现在你已拥有了温柔和离别,天下又有谁是你的对手呢?”狄青麟的左手本来是空的,却又忽然多出了一把钩。


  一把离别钩。


  他仔细看着这把奇形的钩,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你知不知道,杨铮的钩为什么造成了那么多人和这个世界离别?”“因为这柄钩本身的招式就是离别。“白色女人说:“杨恨用来练离别钩招式的秘籍,就是一本残缺破损的武功秘籍。”


  “不是。”


  “不是?”她问:“那你知道为什么?”“离别钩的招式虽然是由那本残缺秘籍而来的,但最可怕的却是杨铮的快。”“快?”


  “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狄青麟说:“对手一招击出,将发未”时,力量最软弱,杨铮的钩就在这一瞬间钩住了对方的命脉。”“然后对方就和这个世界离别?”“是的。”“如果这柄离别钩在别人手上,别人能不能做到?”“不能。”“为什么?”“别人纵然武功比他高,纵然手上有离别钩,却还是无法“挥离别钩的长处。”


  “我懂你的意思。”白色女人说:“那一瞬间稍纵即逝,除了杨铮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看来你的武功又有了精进。”


  白色女人在笑。


  她这种笑是什么意思呢,狄青麟也在笑,他的笑容欢悦。


  “你想不想去试试杨铮的出手有多快?”


  “不想。”


  “你自知不是他的对手?”


  “据我所知,天下间大概只有三五个人能制住他。”


  “其中有一个就是青龙会的龙头老大?”


  “是。”


  “还有一个就是我?”


  “是。”


  “错了。”狄青麟慢慢他说:“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不过能杀了他。”


  ——因为杨铮的人就像是离别钩一样,你可以折断它,却绝不能使它弯曲。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去杀他。”


  ——“因为你还有顾忌。”


  这句话白色女人并没有说出来。


  “现在我只想让他去杀人。”狄青麟说:“杀得越多越好。”


  ——“让他杀人?杀到何则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为止?”


  白色女人盯着他。


  “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当然是一些很有趣的人。”狄青麟说:“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雪夜。夜残。


  夜色渐深,雪又大。


  杨铮依偎在窗前眺望梅花。


  雪花纷飞,落在梅花瓣上。


  花瓣承受了雪的重量而弯曲,雪越多,它弯得越厉害,但是它绝不会因为雪重而脱落。


  做人岂非也该如花瓣一样,压力越大,越要承受,不要固为一点点的挫折,就散失了斗志和信心。雪色凄迷,流水荡漾。


  杨铮走出小木屋,一个人坐在河岸旁,梅花间。


  雪浓,大地成了一片银白色,流水在夜里默默流动。


  凄凉的河,凄迷的雪花。


  他在听着流水,在听雪花飘落的声音,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流水声轻得就仿佛垂死者的呼吸,流水是永远不会停下来的,可是人的呼吸却随时都有可能停顿。这又是种多么凄凉的讽刺?


  死,并不可怕,也不可悲。


  可怕的,悲哀的,是那些活在“生不如死”吐界里的人。


  有风拂过。


  拂下了杨铮“际上的雪花。他伸手接住了那一片雪花。他凝视手上的雪,银白色的雪。雪白,是囚为它纯洁。人呢?肩”些人皮肤白得如雪,是否也和雪一样纯洁?风再拂来,将杨铮手中的雪花吹起,吹入那如银带子的河中。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远比死更痛苦的是什么?


  寂寞。


  曾经有一位智者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最可恨最痛苦的事就是寂寞。


  杨铮听过这句话,也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寂寞有时候比死更难忍受,否则这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


  人为了寂寞而死?


  风走又来。


  风带来了一阵阵苦涩而清冽的芳香,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


  一叶孤舟,一炉微火,一个寂寞的撑船老人,从河的尽处孤独地出现,孤独地飘了过来。夜本寂寞,为何人也寂寞?


  舟上老人盘膝坐在船头,青斗笠,绿蓑衣,满头白发如雪。


  炉火上的小铜壶,水已沸了,苦涩清冽的香气更浓,浓如血。


  “这是茶?还是药?”


  “是茶,是药。”


  “不管它是茶?是药?我都不想喝。”


  “我也不想让你喝。”


  老人回过头,看着河岸上的杨铮,忽然笑了,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已有了笑意。


  “煮茶的人,并不一定是喝茶的人。”杨铮也在笑。“我既不是煮茶的人,也不是喝茶的人。”“什么样的人才喝我的茶?”


  “快死的人。”杨铮说:“还有一种人也喝。”


  “哪一种人?”


  “要债的人。”


  茶是滚热的,茶杯却是冷的。


  老人自己盛茶,自己喝下。


  “这是茶,昔茶。”老人在品味茶后的余甘。


  “我知道。”


  “你知道?”


  “你虽然会配制五麻散,但是药材却很难寻到。”杨铮笑着说:“何况今天这里又没有快死的人,你何必煮五麻散呢?”老人忽然不说话,他一双老意满眶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杨铮,过了很久很久,才弯下身,从炉火旁拿出一把乌黑的剑。剑鞘漆黑,剑柄也是漆黑。


  黑得就仿佛苍穹最深处最遥远的那一片黑。


  “久违了。”


  杨铮也在看着那把漆黑的剑,忽然对它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有多久没有见过它了?”老人问。


  “八年了。”杨铮叹了口气。“八年过八个月零八天。”


  “还有八个时辰。”老人说:“上次见它是黄昏,现在已是半夜了。”


  “你的记性真好。”


  老人凄然地笑笑。


  “我每一秒每一分每一时每一夭每一月每一年都在祈求你能安心睡觉。”


  “你如愿了。”杨铮说:“我每天都睡得很安心。”


  “我欠你的债——”“已还清了。”


  “还清了?”


  ——什么债,“是的。”杨铮说。


  ——同样的夜,同样的地方,老人治好了藏花中的毒。


  老人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杨铮,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里却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杨铮也在凝视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神情。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我来了。”老人忽然说。


  “我知道你会未的。”


  “我当然会来,你当然知道。”老人注视他。“否则八年多前你又怎会让我走?”


  杨铮目光重落,再次凝视着老人手里的剑,过了很久,才吐了口气。

正文第六章和夜一样黑的剑


  剑和黑夜融为一体,同是漆黑。


  老人凝望着漆黑的剑,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


  “八年前,我败在你的钩下。”


  “也许你本不该败的。”杨铮谈淡他说:“只可惜你的人虽然未老,剑法却用老了。”


  老人沉默着,仿佛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问,“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老人满头白发,脸上己刻满了国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杨铮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十七八岁我就已成名,八年前,我也只不过三十六岁。”


  老人说:“今年才四十五六。”


  杨铮看着他的倦容和自发,不禁露出惊讶,八年多前,老人的头发只不过才开始泛白,那时杨铮以为他就算没有六十,也有五十七八了。“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老人笑了笑。“八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一杨铮叹了口气。


  “我实在没有想到,八年前的广东龙五只不过才三十六岁而已。”


  老人笑容中充满了凄凉。


  “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这把剑上赢得了名声和荣誉,却也让这把剑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杨铮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交易。


  “你也算是学剑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剑付出了一切,却忽然”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以将你击败,你会怎么样?“杨铮没有回答。”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老人叹了口气。”因为你还没有败过。“杨铮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没有败过?二十年前,他就已败了,败给了命运。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他自己也不会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想吐都吐不出来。

宽大的石桌上一尘不染,狄青麟的人也是一尘不染。”你说的这个有趣的人是准?“白色女人间。”广东龙五。”“龙五黑剑?“白色女人有点吃惊。”你说的是否这个龙五?”“是的。”“他为什么要杀杨铮?”“因为他欠杨铮的债。”“什么债?”“剑债。“狄青麟淡淡他说:“八年前广东龙五正如日中夭,手中一把黑剑不知尝过多少名侠鲜血,有一天他突然遇见了杨铮……”


  ——钩也算剑的一种。


  因为龙五只找使剑的人比武,他将杨铮的离别钩算人剑的品种。


  两人力战了很久,由中午到黄昏,就在夕阳将垂的那一刻,杨铮将龙五手中的黑剑钩“离别”了。“其实那一战刚开始时,杨铮就已胜了。”狄青麟说:“杨铮是个爱才之人,他也不忍让龙五输得太惨,所以陪他斗到黄昏。”“败就是死,广东龙五既然败了,为什么没有死?”白色女人间:“杨铮没有杀他,是预料中的事,可是以广东龙五的身份,怎能忍受败的羞辱?”“在未决斗之前,杨铮就已表明只斗武功不斗生死。”


  狄青麟说:“谁败谁就欠对方一份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对方随时都可以要求败者去做。”“所以广东龙五欠杨铮一份情?”


  “是的。”


  “还了没有?”


  “最近才还了。”狄青麟笑了笑。“藏花夜取离别钩,梅花林中遇东瀛忍者,不幸中了‘无悔术’,要不是广东龙五,她那条小命早就完了,何必等到现在落人风传神手中受苦呢?”“广东龙五懂医术?”


  “你别忘了广东龙五本姓段。”


  “段十三的段?”


  “是的。”


  “他是段十三的儿子?”


  “外甥。”狄青麟说:“他不但学会了段十三的医术,也学会了第十五剑。”


  “第十五剑?”白色女人又吃了一惊。“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中第十五剑?”


  “是的。”


  “段十三就是燕十三?”


  “传说中是这样。”


  “其实是不对的?”


  狄青麟点点头。


  “燕十三为了打败三少爷,不惜以夺命十三剑换段十三的秘方和医术。”


  “五麻散?”


  “对。”狄青麟又点了点头。“燕十三救三少爷,并不是为了要三少爷感恩,而只是想和三少爷一决生死,如果不医好他的毒,又怎能和他决生死呢?”


  “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段十三去救,非要以自己的夺命十三剑法去换?”


  “因为那时段十三已病重将死了。”


  “燕十三学会了段十三的五麻散和医术,段十三当然也学会了夺命十三剑。”


  “他没有学。”狄青麟说:“一个将死的人学会了这种武功又有什么用?”


  “就因为他已将死,燕十三也才肯以剑法相换?”


  “燕十三本以为段十三已将死了,就算得到了夺命十三剑的心法又有何用呢?”狄青麟笑容展开。“没想到段十三将这夺命十三剑的心法传给了段云生。”


  “段云生?”白色女人间:“段云生就是广东龙五?”


  “是的。”


  白色女人沉默,喝了口酒,让酒慢慢地滑人咽喉。


  “广东龙五既然会夺命十三剑,为什么会败给杨铮?”


  她问:“连三少爷都无法避开第十五剑,为什么杨铮能?”


  “燕十三尝过多少人生的挫折和失败,才领悟到那第十五剑。以段云生小小的年纪,又是未经人生苦乐,怎么可能参悟那妖异的第十五剑呢?”“所以八年前他败了。”


  狄青腆点点头。


  “就固为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所以在这八年之间也领悟到了那第十五剑?”


  “是的。”


  “那么这一战胜的岂非是广”东龙五了?”“你说呢?“苍白的手,漆黑的剑。出鞘的剑在月光下一样是黑的。黑得发亮。段云生的眼睛也已亮了。”欠你的债,我已还了·”“还清了。”“八年前的那一战却还未完。“段云生淡淡他说:“你一定知道我使用的全是夺命十三剑。”“我知道。”


  “我本来很恨你让我尝到了失败的痛苦。”段云生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是经过了八年,我已不再恨你了。”杨铮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他仿佛有点恐惧地看着段云生。


  ——八年前的失败,八年来的煎熬,难道已让他悟到了第十五剑,杨铮恐惧的眼神里,又仿佛带了一种欢愉。如果段云生学会了第十五剑,他有什么值得欢愉?


  剑光一闪,又已沉人漆黑的剑鞘。


  “剑出未见血,空回必不祥。”


  段云生为何要收剑?


  杨铮也愣住。他不懂段云生这一举动是为了什么?


  “八年前交手还不到五十招时,我就已应该败了。”段云生淡淡地道:“你却陪我一直战到黄昏。”段云生注视着已人鞘的剑,又说:“今日你手中无钩,就正如我当年心中无剑,”他忽然将剑丢给了杨铮。接住剑,杨铮没有惊讶,因为他知道段云生的意思,他只是用一种带有无奈的目光望着段云生。“剑是杀人的,不是看的,这把剑也不想见人,只想见人的血。”段云生慢慢他说:“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就想杀人,有时连它的主人都控制不了,那种感觉想必你也能体会得到。”


  “是的。”杨铮凝注手中的剑。“是这样子的。”


  “利剑通灵,善用剑的人也一样,人剑合一,心剑合一,运用时才能挥洒自如,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段云生说。“是的。”


  “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


  段云生说:“杀机一起,出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人活命的余地了。”


  “是的。”


  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一弹指。“段云生淡淡他说:“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心安理得。”“对,说得有理。”


  好。“段云生笑了。”好极了。“


  风来梅花动,风过木叶落,天地间又平添了落叶几许。


  叶落,风远,人亡,天地本无情。


  段云生慢慢站直了身子,人还在舟上。仿佛没见他动,他的人却已到了梅花林间,他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折下了一段梅花枝。花将落,人已老,可是梅花枝到了段云生的手里,却好像变了。一切都忽然变了。


  左手拇指扣小指及无名指,成剑决。左脚在前半步,脚跟离地,手里的梅花枝平举过眉,斜指杨铮。花本是死的,可是在这一瞬间却好像受了某种妖法一指,忽然有了生气。衰老枯瘦的段云生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忽然变了。一双老意满眶的眼中竟似有光芒闪动,询搂的身子也渐渐挺直了,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已将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流动。


  ——生命竟是如此奇妙,有谁能解释一个将死的人怎么会在这一瞬间发生如此神奇的变化。难道这就是”第十五剑“的妖异和力量吗?他为什么将剑递给了杨铮,而自己以树枝为剑?深夜,有雪,也有雾。雪花纷飞时本不该有雾,却偏偏有雾。梦一样的雾。人生本不该有梦,却偏偏有梦。杨铮在雾中,在梦中。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


  ——如果说人生本就如雾如梦,这句话是太俗?还是太真?


  杨铮轻握剑柄,星光在他脸上闪动,他脸上竟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谁也看不出那是兴奋?是悲伤。还是无奈,可是如果你看到他的眼睛,就会看出他只不过是在怀念。怀念以往那一段充满了欢乐甜蜜,也充满了痛苦悲伤的岁月。


  他握住剑柄,慢慢地站起来,”铬“的一响,光华闪烁,剑已出鞘。剑尖垂落,杨铮的身子已挺直,他已完全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也变了。这种变化,就像是一柄被装在破旧皮鞘中的利剑,忽然被拔了出来,闪出了光芒。

他的人也一样,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好像也发出了光,这种光芒使得他忽然变得有了生气。河水轻流,小舟在水上飘荡。段云生站在岸边,凝视着杨铮,手中的树枝仿佛已变成了剑,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以树枝当剑,黯淡而笨拙,可是这一刺,这一柄树枝的剑仿佛变了,变得有了光芒,有了生命。他已将他生命的力量,注入了这柄树枝里。


  杨铮几乎是和段云生同时出手的。没有人能看得见他出剑的动作,他的剑忽然间就已闪电般击出。在剑出交锋的这一瞬间,他们肉体的重量竟似已完全消失,变得像是风一样可以在空中自由流动。他们两人已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们的精神已超越一切,控制一切。剑光流动,梅花碎了,血雨般落了下来。他们都看不见,此刻在他们心目中,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甚至连他们的肉体也已不存在。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只有对方的剑。


  满夭落叶缤纷,流动不息的剑光,忽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变得沉重而笨拙。”叮“的一声,光华四溅。剑光忽然消失,剑式忽然停顿。段云生盯着自己手里的树枝,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又仿佛有寒冰在凝结,他的剑虽然仍在手中,可是所有的变化都已到了穷尽。


  杨铮的漆黑剑光正对着他的树枝尖。段云生的剑若是条毒蛇,杨铮的剑就是根钉子,已钉卒这条毒蛇的七寸上。将这条毒蛇活活地钉死,这一战本来已该结束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已被钉死了的树枝,忽然又起了种奇异的震动。


  满夭飞舞的落叶,忽然全部散了,本来在动的,忽然问全都静止。绝对静止。除了不停震动的树枝外,天地间已没有别的生机。杨铮的瞳孔忽然露出一种恐惧,欢愉的表情,他的剑虽然还在千里,却仿佛已经变成了死的。当段云生手中的树枝有了震动,他的剑就已死了,已无法再有任何变化,因为所有的变化都已在对方这一剑控制中。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被这一剑夺去。


  这一剑已随时都可以刺穿他的胸膛和咽喉,世上绝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除了死。因为这一剑就是”死“。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拦阻?除了死。这一剑已是夺命十三剑中的第十五剑。

昔年连三少爷谢晓峰都无法避开这一剑,杨铮呢?”被称为剑神的三少爷都无法破解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剑。“白色女人看着狄青麟。”杨铮呢?他是否能避开那一剑?“不能。”狄青麟淡淡他说:“据我所知,当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躲过那第十五剑。”这么说,杨铮这一次是死定了。“石桌上的光明灯来自波斯,它所照出来的光线呈现出一片温和。狄青麟的眼光也很温和,而又带着笑意。”七年,整整七年。“狄青麟说:“你知道我那七年是怎么过的吗?”


  白色女人在他那带有笑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怨恨。


  “喝的是由岩石缝中沁出的泉水,吃的是那偶尔经过的山间小虫。”狄青麟说:“如果运气好的话,碰到一只山鼠,那已是我一年中的大餐了。”无论谁过了这样七年的非人生活,心态一定会变,会变得更残酷,更阴狠。


  “如果只为了要杨铮死,我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狄青麟眼中的笑意更浓。


  “既然不想要他早死,又为何让段云维去杀他?”自色女人问:“连三少爷都避不开那一剑,他又怎能不死呢?”“有一种人天生就很幸运,不管碰到任何困难,都会有贵人出现。”


  “杨铮就是这种人?”


  “是的。”


  “这一次他的贵人是谁?”


  “你猜呢?”


  梅花一棵棵倒下,满地落叶,天地间充满了“死”的气息。


  流水仿佛也停止,雪和雾都似已凝结。


  看着那充满“死”的第十五剑,杨铮的眼睛里也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甚至比昔年三少爷面对这一剑时还要恐惧。他恐惧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他已看见了这一剑将会为武林带来一场无比的浩劫。


  如果让这一剑活下去,往后的武林将永无宁日,他现在总算知道当年燕十三为什么不杀三少爷,而回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因为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燕十三忽然发现那一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剑法留传世间,他不愿做武学中的罪人。星星和月亮竟似都怕这种“死”的气味,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大地一片黑暗。段云生的双眸却有光芒跃起,那是一种接近疯狂的光芒。


  在他眼里已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毁灭和死亡。也唯有毁灭和死亡才能浇熄他心中那疯狂的火花。他这一剑已然刺向杨铮,刺向死亡。


  当死亡即将来临前,小木屋里仿佛有一人影窜出,“飞人这一片死亡里。一剑刺人,血雨奔飞,满天飘舞。杨铮的脸已被鲜血染红,但依稀可以看见他脸上没有”死亡“的痛苦,只有一抹悲哀,一抹愤怒。段云生的脸也被鲜血染红,当一剑刺人对方的胸膛时,当血花绽开,奔舞时,他就笑了,大笑了起来,一种接近疯狂的笑。杨铮脸上的血越来越多,愤怒也越来越浓,他右手持剑,左手却扶着一个突然窜入的人。

段云生这一剑刺的不是杨铮,而是在最后一刹那间奔入的黑妞。树枝仍在黑妞的胸口,鲜血由树枝处奔洒而出。段云生总算看清刺的不是杨铮而是黑妞,他还看见了杨铮眼中的愤怒,正想抽剑时,黑妞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树枝。杨铮右手一扬,一把漆黑的剑愤怒地刺人黑暗,刺人闪着疯狂光芒的瞳孔。就在这一剑刺出时,流水仿佛又动了,雪也飘了,落叶又飞舞,雾淡了。

东方隐隐约约现出了鱼肚白。长夜漫漫。漫漫的长夜总算已过去了,东方第一道阳光从梅花残缺的枝叶间照进来,恰好照在黑扭的脸上,就像是一柄金剑。风吹枝叶,阳光跳动不已,又佛是那一剑神奇的震动。黑妞脸上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只有幸福和满足。


  娇阳升起,落叶散尽。


  杨铮连动都没有动过,他看着怀里的黑妞,他实在无法相信一个昨天还在向他诉说纯纯之情的人,现在已死在他的怀中。但是他非相信不可,黑妞的确已死了,黑妞的心跳呼吸都已停止,手足也已冰冷。死的本来应该是杨铮,不是她。

杨铮凝视停留在黑妞脸上的满足,他的目中露出种无法叙述的落寞和悲伤。他脱下自己被露水打湿的长衫,轻轻地蒙住黑妞的身体,伸手轻抚着她眉上的露珠,抚得是那么的柔,那么的柔。旭日东升,阳光满天,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杨铮沿着阳光照耀下的黄泥小径,抱着黑妞,走回了那始终无名的小木屋。

第五部怒剑春怒第一章竹屋里的事


  屋外一片艳阳天,石屋内却还是燃着灯,唯一通往外界的门是关着的。


  狄青麟天生就好像有一种预知天气的本能,他望着灯火,轻声他说:“今天外面天气,一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说:“好天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白色女人似乎对天气的好坏,不怎么关心,她唯一想知道的是杨铮这一战的结果。


  “现在已经是早上,这一战也应该结束了。”她看着他。”黑妞是否已死了,杨铮是否又过了一关?”


  狄青麟没有马上回答,他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举杯凝视着水晶杯内琥珀色的葡萄酒。


  “有两种男人,天生就很吸引女人。”他说:“一种是年少多金的。”


  “就像你。”


  这一点,狄青麟一向都不否认的,他不但年少多金,人也潇洒,修长的身材加上温柔的体贴,世上又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呢?


  “还有一种男人,他的情感很专,很痴,如果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就绝对无法再接受第二个女人的情。”狄青麟看着白色女人。“偏偏就有很多女人喜欢上这种男人。”


  狄青麟的嘴角仿佛有了一丝嫉妒。


  “她们说这种人是男人中的男人。”


  “就像杨铮。”


  “是的。”狄青麟笑了笑。”不但女人喜欢这种男人,有时同为男人,都舍不得杀他。”


  “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想让他死得太轻松。”


  对于这一点,狄青麟也不否认,他缓缓喝光杯中酒,让酒停留在嘴里,慢慢地流咽喉,流进肚子,让那股酒的芬芳仍然留在鼻喉间。


  “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剑所带来的只有毁灭和死亡,破解这一剑的唯一方法,就是死。”狄青麟说:“以死解死,也唯存死才能化掉这一剑的锐气。”


  “所以黑扭已死了,杨铮还活着。”


  “是的,事情一定是这样子的。”狄青麟说:“黑妞一死,杨铮的身边就再也没有任何支持了。”


  他又说:“他的精神将陷入孤独、无助、无望的境界。”


  “别忘了还有一个老乌龟。”


  “他只会帮杨铮出主意而已,绝不会出手帮他。”狄青麟笑了。“三十年前,他就已发誓退出江湖了。”


  四张白铁的长台并排在一起,其中三张上面躺着人,屋内有七盏孔明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很亮。


  长台旁有好几个白铁矮几,上面摆着长短形状各异的小刀,在孔明灯下发出淡青色的光华。


  看这里面的陈设,一定又是间制造“木乃伊”的房屋,长台上躺着的,不用说一定是藏花、戴天和黄少爷。


  喝下那特制的三杯酒后,到现在已有一个对时了,看他们的样子,好像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静静的房内,忽然响起一阵开门声,血奴走了进来,她走近长台,看着躺在上面的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


  “如果你们觉得这样睡很舒服的话,我可以再倒三杯酒给你们。”血奴说:“保证你们一觉到永远。”


  本来仿佛都还未醒的三个人,听见血奴的这句话后,突然有人叹了口气。


  “唉!落到他们手里,连安稳睡一觉都不行。”黄少爷张开眼睛看着血奴。


  “我不想睡觉。”藏花也睁开眼睛。“我只想好好地吃一顿,然后再喝它个四十杯。”


  “我心没有那么大,我只想喝二十杯就可以了。”


  戴天看着血奴,接着又说:“犯人间斩之前,都可以美食一番,不知我们是否也有这个待遇?”


  “酒大概是没问题。”血奴笑着说:“至于美食,我看你们只有下辈子才能吃得到。”


  “不一定。”


  风传神忽然出现在门口。


  “不一定?”藏花问:”意思是说,我们有机会能吃到想吃的东西?”


  “不是‘我们’,而是‘你们’其中的一个。”风传神走进来。


  “我明白了。”藏花说:“有件事需要我们三个人中任何一人帮忙,代价就是活下去。”


  “是的。”


  “如果我们都不想活下去呢?”


  “无所谓。”风传神笑笑。“自然有人会愿意做的。”


  “要我们帮忙哪件事?”戴天突然问。


  “玉玺。”风传神说:“只要告诉我南郡王的玉奎放在哪里,就可以愉愉快快地活一辈子。”


  藏花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你们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可以再造出一个杨铮,玉玺却是无法仿造的。”藏花笑着说,“因为各个官府和朝廷里,一定都留有玉奎的图佯,为的就是怕别人假传旨意。”


  “你真聪明。”血奴说:“可是聪明的人都死得比较快。”


  “说不定我这个聪明人一下子忽然变笨了。”藏花说:“笨得忽然将玉空的下落说了出来。”


  “那我保证,你就可以实现刚刚想要大吃一顿和大喝四十怀的愿望。”血奴说。


  “可是我一看见你,就无法笨了。”藏花看着血奴。“说不定还会跳起来咬你一口。”


  “你就算要咬我十口,我也不怕。”血奴笑得很开心。“你们根本动不了,你们腿上的穴道是我亲自点的。”


  “那可不一定哦。”藏花也笑得很开心。“说不定我的腿忽然可以动了,说不定你根本忘了点我们的穴道,说不定刚刚有个人进来解开我们的穴道。”


  本来笑得很愉快的血奴,笑容已逐渐僵在脸上,藏花说的这些,不是没有可能,她突然上前检查着他们三个人腿上的穴道。


  “不必看,我保证他们三个人绝对无法动,”风传神说:“她这么说,只不过要令你心慌而已。”


  “姜还是老的辣。”黄少爷笑着说:“那个有暴露狂的,就沉不住了。”


  血奴气得脸红红的,过去就是一巴掌打在黄少爷的脸上。


  “女人夭生就喜欢打人嘴巴。”黄少爷叹了口气。“除了会这个,你还会什么呢?”


  “我还会跟男人上床,各式各样的男人我都上。”血奴笑得很淫。“听说你还是个童子鸡。”


  血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黄少爷,摇摇头接着说:“没有尝过这种人间美味,你怎能死得瞑目呢?”


  话声未完,她的手居然放在黄少爷腿上最敏感的部位,居然还抚摸了起来。


  黄少爷又惊又怒,但是全身无法动弹,也只能干着急而已。


  “你这样摸有什么用?只是干过瘾。”藏花笑了笑。“要的话,干脆:骑马上阵’,保证你尝到新鲜货。”


  她居然将黄少爷说成了“新鲜货”。


  戴天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男人什么都被形容过,就唯独这句。新鲜货’,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戴天笑着说:“只可惜‘新鲜’总是不持久的。”


  黄少爷已被血奴整得满脸通红,身上某个部位也已快起了变化,幸好这时,风传神开口了。


  “够了。”


  血奴仿佛很听从风传神的话,马上住手,退了出去,黄少爷终于解危,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对于我刚刚的提议,你们三个谁有兴趣呢?”风传神笑着道:“只要点个头,天涯海角任他遨游。”


  “唉!以前我为什么不问杨铮他的玉玺摆在哪里?”藏花一脸懊悔。“否则我现在不就可以天涯我独行了。”


  “我这个人天生就怕官。”黄少爷苦笑。”不要说是玉玺了,就连官府门我都怕进。”


  戴天没有说话,众人的目光马上看向他,他居然很悠闲地看着每个人,然后才慢吞吞他说:“放玉奎的地方,我当然是一定知道的。”戴天忽然笑了笑。“只可惜我这个人天生怕孤独,叫我一个人‘天涯我独行’,不出二天,我就寂寞死了。”


  他看着风传神,接着又说:“与其寂寞死,不如现在死,最起码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好,你们三位都很有义气,都很够朋友,都不怕死。”风传神说:“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你们。”


  白色长袍就放在矮几上,风传神拿起,很快地就穿上,再戴上一顶白色的头罩。


  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了,风传神拉拉手上的透明手套,张张手指,觉得没有什么不顺,才愉快地拿起了一把很薄的小刀。


  刀锋闪着银蓝色的光芒。


  “你就这样开始动刀了?”藏花问。


  “是的。”


  “那边还空着一个台子,是不是放我们三位的综合体的?”


  “是的。”


  “那怎么没见他躺在那儿呢?”


  “他现在正在沐浴。”风传神说:“等我把你们三位解剖好了,他正好也清洗干净了。”


  “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只不过是要造出一个杨铮和戴天而已?”戴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


  “这只是个开始。”


  “开始?什么的开始?”


  风传神看着戴天,过了很久才开口:“钟半农带来了叛国贼的名字,我们当然不能让这个名字落到朝廷里。”风传神说:“等我们劫杀了钟半农后,”现还有一份制造‘木乃伊’的秘密时,一个神秘又绝对安全的计划就产生了。”


  “你是说再造出一个当今……当今的皇上?”戴天的声音居然在抖。


  “是的。”风传神说:“于是我们拿着‘木乃伊’的制造秘方,潜心研究了近二十年,才有今天这个结果。”


  “所以你们就拿杨铮和我当试验品。”戴天说:“如果成功了,下一个计划一定是针对着当今皇上了。”


  “是的。”


  “这么说你们青龙会的龙头老大,一定就是叫钟半农所带来名字的那个人?”


  这个问题,风传神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笑。


  “为什么不答了?是不是我说的跟事实一样?”


  “对与否,等你们到了黄泉路上一定明白的。”


  风传神拿着小刀,双眼盯着藏花,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他的脸上竟然带着种很邪的表情。


  ——一种带着有色的表情。


  “你……你要干什么?”


  藏花的声音居然会发抖?


  “我要以这把小刀,先割开你的衣服,然后……”


  风传神的笑声,听起来也很邪,也带有色的味道。


  “你为……为什么……不先割他们?”


  “女士优先。”


  “哦……不必客气。”藏花的脸上已然有了害怕。“凡事男人先请。”


  风传神的目光如一只手般地停在藏花的胸口,他的呼吸声仿佛也越来越沉重,每次呼出的热气,都由藏花衣缝间穿人,直袭她那“不能见人”的肉体。


  寒毛由脚底一根根地竖起,藏花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的脸已因恐惧和羞耻,而泛起了愤怒的嫣红。


  风传神的左手已放上她的胸膛,右手的刀,也已靠近她的衣衫,眼看着已将一刀割下了。


  “再不出来,我就说了。”


  藏花突然大声说出了这句话。


  风传补一愣,他不懂藏花这句话的意思和用意,可是有人听得懂。


  所以就有人叹息了一声。


  “唉!”


  风传神马上回头,望向发声处。


  “我就知道女人永远沉不住气的。”


  “谁?”


  风传神马上问。


  “我。”这个声音回答着:“我的声音难道你已听不出来了吗?”


  风传神的表情突然变了,变得很难看,变得仿佛不信。


  “是你?”


  “是我,除了我以外,还有谁能令我们这位大神医吓一跳?”


  话声一完,人也已走出。


  看见这个人,藏花就松了口气,她的脸色总算己恢复了点正常。


  “如果你再沉住一点气,我保证可以听到更多的秘密。”


  “我也想这样,可是我是个女人。”


  “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


  “因为我对人性太了解。”藏花终于笑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在临死之前还保持镇定的。”


  她看了看戴天,又说:“可是从头到尾,我们这位戴大师爷居然一点害怕、不安的表情都没有。”藏花笑笑。”于是我就自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只要是正常人的反应一定不是这样子的。”


  藏花再看向风传神。“于是我就猜想,他一定胸有成竹,一定还有安排,一定留有最后一招。”


  “事实就跟你想的一的样。”


  “最好跟我想的一样。”


  从这个人出现,风传神就一直愣在原地,动也没有动过一下。


  “这个人怎么突然不动了?”藏花问:“难道是你将他吓僵了?”


  “将他吓僵的不是我,而是他手上的手套。”


  “手套?手套有什么好吓的?”


  “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不等藏花问,风传神就自己开口了。


  “我实在没想到,没想到青龙会居然会有叛徒。”风传神说:“而这个叛徒居然会是你。”


  “你应该想得到,如果你稍微有一点人性,就应该想得到。”


  “看来青龙会对人还是了解得不够深。”风传神说:“否则怎么会有今天的情形发生呢?”


  风传神双眼盯着这个人。“看来今天是你报父仇的日子了。”


  “那还用说,他已经等了十几年了。”藏花愉快他说着。


  “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救你们?”风传神问:“你怎么知道来救你们的人是他?是钟毁灭?”


  ——这个人居然是钟毁灭,


  怎么可能?他不是青龙会的两堂堂主吗?


  他不是戴天的代替品吗?


  怎么可能是叛徒呢?


  “我不知道。”藏花得意他说:“可是我知道,像戴天这种人,到临死的地步,居然还这么镇定,还这么正常,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在。”


  藏花看着戴天,笑着又说:“至于道理在哪里,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么一叫,一定有人会出来解危的。”


  “女人果然担不了大事。”戴天叹了口气。


  “不但担不了大事,连秘密最好都不要让她们知道,否则——”


  “否则怎么样?”藏花瞪大眼睛看着钟毁灭。


  “也没有怎么样,只是听不到很多事而已。”钟毁灭淡淡他说。


  “我想不到你会将毒擦在手套内。”风传神看着钟毁灭。


  “只有搽在手套里,才能毒到你。”钟毁灭笑笑。


  “你这么做难道不怕青龙会的报复?”


  “我入青龙会,就是为了破青龙会。”钟毁灭淡淡地他说:”至于他们报复的手段,我太了解了,尽管来吧。”


  “你既然费了那么多的心血混入青龙会的核心,为什么不再多等些时日?”风传神说:“为什么不等到进入总堂,见到了龙头老大才现身呢?”


  “我是这么想,可是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了。”钟毁灭说:“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我又不能不管,况且杨铮已被逼入了死地。”


  “死地?”藏花问:”杨铮有危险?”


  “目前还不会。”戴天说:“狄青麟现在的心理就像是猫捉到老鼠一样,一定先好好地耍一耍杨铮。”


  “他的人现在何处?”藏花问。


  “小木屋。”戴天说。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在小木屋呢?”藏花问。


  “这是我们事先约好的。”戴天说。


  “事先?”藏花问:“那是多早的时候?”


  “十三年前。”


  “那就是狄青麟逃狱的那一年?”


  “是的。”


  “这么说,我就是你们这个计划中的一个傀儡?”藏花盯着戴天。


  “不是傀儡,是主角。”戴天义了。“如果没有你,这些计划都无法实现。”


  藏花笑笑,她转头看向钟毁灭。


  “那天在火灾现场的那个老人是不是你?”


  “是的。”钟毁灭点点头。


  “难怪在小村里,黄少爷会适时地出现为你解危。”


  “那一天如果我不出现,说不定他早就被你逼得现身了。”


  “你们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有些事你不知道,危险性比较少一点。”钟毁灭说。


  解开了穴道,藏花就赶紧下台,伸展一下筋骨,躺了大久骨头都酸了。


  风传神还是站在那儿,动也没有动过一下,毒已从他的手指慢慢延至肩膀,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脸颊滴下,滴落在衣衫上。


  “咦,血奴呢?”


  藏花突然想起这里应该还有别人。


  “在后面。”钟毁灭说:“和其他人关在一起。”


  “青龙会在这里的据点,总算让我们破了。”黄少爷说。


  “还没有。”戴天说。


  “没有?”藏花有点诧异。“这里难道不是青龙会的据点?”


  “这里和‘传神医阁,都只是分舵而已。”


  “分舵和分堂不同?”


  “不同。”钟毁灭说:“每个分堂属下有三个分舵,三个分堂组成一个‘季管’。”


  “季管?”藏花问:”什么叫季管?”


  “正月、二月、三月为‘春管’,四五六月为‘夏管’。”


  “那七八九月就是‘秋管’了。”


  “是的。”


  “青龙会派来这里的是哪一个管?”黄少爷问。


  “春管。”


  “那么正月、二月、三月的分堂主都是谁?”藏花问。


  “三月堂主是因景小蝶,正月堂主就是我们这位医阁主人。”钟毁灭看着风传神。


  “那二月堂主是谁?”


  “花舞语。”


  “花舞语?”藏花又吃了一惊。”她不是杨铮的女儿吗?”


  “不是。”戴天说,“她只是被派来卧底的。”


  “青龙会真是什么人才都有。”藏花笑着说:“不知道有没有被派来做妻子的?”


  藏花这只是句玩笑话而已,所以她自己笑了笑,马上又接着问:“正月二月三月都已破了,那么这个‘春管’是不是已知道是谁?”


  “不知道。”钟毁灭说:”我入青龙会这么久了,除了这一次接触到的正月和二三月的堂主外,其余的一概不知道是谁,更不要说那些‘季管’了。”


  “这么说我们只是抓到一些小兵而已。”藏花说:“那些大兵部还躺着。”


  “青龙会之所以可怕,就是在这里。”戴天说:“永远让人猜不透谁是青龙会的人。”


  藏花忽然转头看向风传神。


  “或许可以从他身上得到这些秘密?”


  “没有用的。”钟毁灭说:“青龙会里的人一概都是用代号联络,而且都是个别行动的,极少一起办事,所以除了自己外,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万一自己人起了冲突而对杀呢?”


  “不会,他们行事有”一定的规章。”钟毁灭说:“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有些不可能的事情,有时候都会发生。”


  这句话是风传神说的,话声未完,只见他右手一扬,刀光一闪。


  光芒直射藏花。


  这么短的距离,藏花就算想闪也来不及了,眼看着薄刀直取她的咽喉,突然有人轻喝一声。


  人影一掠,横身挡在藏花的面前。


  光华没入,血花绽放,如急雨般洒下,洒在藏花的发际上,洒在她的衣襟上,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衫。


  这个横身挡在藏花面前的人,就是黄少爷。


  在风传神话声未完,右手未扬时,黄少爷就已发觉不对,所以薄刀刚射出时,他就已纵身飞入那一道光芒中。


  刀一扬,风传神的人飞起,穿过窄门,消失于门外。


  鲜血喷出,戴天和钟毁灭怒喝一声,紧跟着追了出去。


  血是由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间溅出的,薄刀仍然留在肋骨间。


  黄少爷的脸色白如玉,汗珠直冒,脸颊虽然已因痛苦而抽悸,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他那扭曲的眼睛,一直看着藏花,就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你……你为什么要……”


  藏花已说不出话未,她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双眼已有水珠在滚动。


  “只有这个办法才……才救得了你。”


  黄少爷的声音有点喘,脸色已越来越白,血却还在流,他的眼睛又浮出了那抹轻愁。


  “你们在说话时,我……就一直在……注意着他。”黄少爷的嘴唇微微在抖。”我总觉得……像风传神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容易就……就被毒了。”


  他苦笑了一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他一定……一定是将解……解药放在牙齿里。”


  藏花点点头。


  “还好没……没有伤到你……”


  ——难道伤到你就没关系?


  藏花没有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说,而是她知道就算没说,黄少爷也明白她的心意。


  看着藏花扶着他的那一双手,黄少爷凄凉地笑了。


  ——虽然笑得很凄凉,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让……女人抱。”


  藏花眼中的泪水,已忍不住地滴了下来,她知道黄少爷的这一种情,是天地间亘古以来最“纯”的。


  只可惜“情”之一物,不能施舍。


  藏花只有无言地看着他。


  看着他,看着他……


  ……死去。


  安详、满足、快乐地离去。


  藏花默默地扶着黄少爷,眼泪虽已滴下,却不再流了。她的嘴唇已因用力咬着而沁出了血珠。


  如果这一刀不是黄少爷拦下,她是否还能活着呢?


  他为什么愿意挨这一刀?


  是为了……?


  刀一挥,风传神就头也不回地穿出窄门,他知道这一刀一定会中,至于中的是谁,已无所谓了。


  只要刀一中,就一定会使他们乱一下,风传神要的就是这么一点时间。


  这一点点时间,就已足够池逃离了。


  外面是个好天气,是酷寒中难得一见的艳阳夭,奔出窄巷,风传神立即转入大街。


  因为是难得的艳阳天,所以街上充满了人群,三五成堆地聚集一起话家常。


  逃命要紧,风传神已顾不了路人异样的眼光,他施展轻功在大街上飞驰着。


  几个起落,眼看着将掠出城门,风传神忽然觉得眼前一花,两条人影已从城墙上落了下来。


  定眼望去,这两条人影赫然就是戴夭和钟毁灭。


  两人一前一后地挡住他的退路,眼看着已无法再逃离开,风传神索性笑了起来。


  “想不到两位的轻功居然是一等一的。”


  “你想不到的事情还多着。”戴大说:“你有没有想到我十招之内就可以要你的狗命。”


  “不用十招,七招就已足够了。”钟毁灭说。


  看热闹,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


  有人当街施展轻功,已是够新奇了,居然还有人要决斗,不看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人群很快地就靠了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风传神仍然在笑着,而且丝毫没有一点害怕、恐惧的样子。他慢慢地脱下白色长袍,双眼带着笑意看着戴天和钟毁灭。


  “看来今天这一场决斗是势在必行。”风传神说:“这些人也一定可以瞧见一场热闹的戏了。”


  人群一靠过来,敷天就想劝他们离远一点,因为他怕万一风传神使诈,拿人群当挡箭牌,到了那种地步,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他转头正想劝大家时,忽然发觉一件事,这些人虽然零零落落地站着,却都是挡住了戴天他们的退路,有的甚至占据攻击的最佳地点。


  钟毁灭似乎也发觉了,他向戴天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会心地点点头。


  这些人十之八九是青龙会的人,更可能都是久经训练的一流杀手。


  他们看起来虽然很乱,实际上都很有规律,而且每个人的眼神都仿佛野兽般的锐利、残暴。


  “想不到这镇上的人,个个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戴天笑着说。


  风传神脸色更得意。


  “好眼光。”风传神转头看着钟毁灭。“你在青龙会那么久,从来没听过有这些人?”


  “我知道总堂训练宫一批人,叫作‘丝’,是专门应付各种突发事件的。”钟毁灭说:“只是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平时待在什么地方?”


  “其实就算你见过这些人,也想不到他们就是‘丝’。”风传神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老百姓。”


  他说:“他们平时就生活在你们的左右,过的本就是正常人的生活。”


  “丝?”戴天问:“丝缎的丝?”


  “是。”钟毁灭说。


  “他们为什么要叫作丝?”


  “因为他们都经过特别挑选,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风传神回答了他的问题。”要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戴大又问。


  “有。”风传神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戴天说。


  “是的。”风传神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大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好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缩骨、易容、狙击、突袭、刺杀。”


  他说:“这些经过淘汰剩下来的人,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


  他又解释:“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秘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候,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风传神笑着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有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囵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风传神说。


  戴天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戴天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名字?”


  一南郡王府的师爷戴天,品鉴力一向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有丝,是不是就应该有丝路?”


  戴天仿佛对这个很有兴趣。


  “是的。”风传神居然很有耐性地回答。


  戴天笑了笑。


  “不知这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域,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风传神摇摇头。


  “不是?”戴天又问:“丝路有两条,另一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人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是不是这一条丝路?”


  风传神又摇头。


  “这一条也不是?”戴天间:“那:么这个丝路到底是哪条路?”


  “都不是。”风传神说:“这个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戴天问:“人为什么要叫丝路?”


  “因为这个人,在这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风传神说:”国为没有他这个人,这些‘丝’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戴天又赞扬。“丝,丝路。就算中原一点红拿着剑对准我的咽喉,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丝路其实并不一定是人,而是一条路。”钟毁灭说:“死路。”


  “死路?”


  “是的。”钟毁灭笑了笑。“这些‘丝’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他,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就算有的话,那么这条路一定是死路。”


  风传神的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那些被称为”丝“的人,脸色更难看,不但难看,还带有吃惊,他们实在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面对着他们能谈笑风生的人,而且居然还敢损他们。


  有些人已经将兵器握在手中,只等命令一下,马上就可以将这两个人碎尸万段。


  钟毁灭仿佛没有看出这群人的愤怒,他接着又说:“这一群‘丝’,现在来了二十七个,加上你,一共是二十八个人。”钟毁灭看着风传神。“而我们只有两个人,看样子,今天我们是死定了。”


  “事实好像是这样子的。”戴夭居然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这一群‘丝’,都是经过杀人训练的,如果我说从一数到三,他们就会死了,你相不相信?”钟毁灭在问戴天。


  “数到三?我不相信。”戴天摇头。“就算数到三百,我都不相信。”


  “你不相信?”


  “不信。”


  “要不要赌一赌?”


  “好。”


  钟毁灭回过头来,看着风传神。


  “你信不信?你要不要赌一赌?”


  他是不是喝醉了。还是在做梦?


  二对二十八,数到三,就要这些“丝”死?怎么可能?


  风传神当然不信,他当然愿意赌。


  “好,我赌。”

第二章艳阳天的血案


  赌局一定,马上就要开始。


  赌注呢?赌注是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们的赌注是什么?


  除了死之外,还能赌什么?


  赢家就是活,对方一输就永无翻本的机会了。


  谁会输谁会赢?


  是风传神赢?或是钟毁灭?


  娇阳轻轻松松地投射在大地,在每个人的脸上。


  长街上一片寂静,每个人脸上都凝聚着惊讶和不信,钟毁灭还是笑得很自然很无所谓,就仿佛这场赌局,他已胜了。


  戴天在笑,他不但嘴角有笑意,连鼻子部仿佛笑得在轻抖,他那带有笑意的眼睛直盯着风传神。


  风传神当然也在笑,可是他这种笑远比哭还要令人难受,就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他笑得很勉强。


  他实在很想笑得自然一·点,但是脸上的肌肉已困怀疑而僵硬,他不懂,为什么在人数、武力如此悬殊之下,钟毁灭还能这么镇定?他实在很想赶快看看数到三的结果是怎么样?


  从一数到三,很快就会数完的,而且很快就会开始数。


  当“一”字声响起后,风传神才发觉数的人,不是钟毁灭,也不是戴天,而是不知在何时出现于城墙上的藏花。


  藏花站在高高的城垛上,她手中还抱着一个人,抱着黄少爷。


  看见藏花,风传神已吃了一惊,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更令他的嘴巴合不拢。


  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事,无法相信这种事居然会发生,而且就发生在他的眼前。


  当藏花开始数“一”时,不可能的事就发生了。


  风传神忽然看见城墙突然崩裂而开,泥岩粉飞,满天尘上飞扬,然后他就看见城壁中,站着一排人,站着一排手持弓箭的人。


  弓已张,箭头上带有火种,火在娇阳下闪着青绿色的光芒。


  “淋”的一连串响起,弓已放,箭已出。


  五十四支箭,射向二十七个人,二支箭对付一个“丝”。


  城墙崩裂时,“丝”们就已跃起,他们的反应绝对可以说是一流的,无奈报数的声音也响得很快。


  他们一跃起,二十六支箭已凌空射来,就射向他们的飞跃点。


  空中一翻,二十七个人如落石般地迅速堕下。


  这个反应也是一流的,无奈他们身子刚一落下,另外二十六支带有火种的箭,就如热情的少女般拥入了他们的身体。


  火立即引燃了”丝”们身上的衣裳,有的是中箭后就立刻死亡,有的是还在奔跑,带着火,有的却己在地上打滚了。


  一时凄厉的惨呼声,此起彼落。有些人已被烧得蜷曲如虾米,有些人还在拖着残余生命在地上扭曲,哀嚎。


  话声一落,二十七个扣毒蛇般的”丝”,已变成了“死”。


  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身历其境,你无法想象得出二十六个人同时惨叫的声音,听起来是多么的恐怖,多么的凄凉,又是多么的令人心酸。


  风传神的脸上还留着刚刚的余悸,他的身子也不知是因为恐惧?或是心酸?在娇阳下居然还在颤抖。


  藏花已不知何时下来,她就站在风传神的西前,手里还是抱着黄少爷。


  她的眼睛丝毫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声音听起来也丝毫没有任何感情。


  “这个人是死在你刚刚随手一挥之下。”藏花说:“你的那把小薄刀还留在他的胸膛上。”


  风传神的目光移向黄少爷胸前的那把小刀。血已凝结,变成了暗赤色,小刀锋上闪着淡青色的光芒。


  “你输了。”钟毁灭说。


  “我输了。”戴天叹了口气。“我是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说完话,戴天马上看向愣在一旁的风传神,接着又问:“你呢?是否认输?是否输得心服口服?”


  风传神没有马上回答,他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就仿佛一尊石像,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服。”


  他的脸上总算有了笑容——苦笑。


  “不但服,而且认了。”


  他的目光在藏花他们三个人的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从一数到三的时间,是那么的长,长得足够令二十六个大男人死去。”风传神说:”今天也应该是我这辈子中,过得最长最久的一日。”


  他又笑了,仍是苦笑。


  “长到今我根本不知道醒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何日?”


  “对。现在躺在我怀里的这个人也是一样,也是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何日?”藏花说:“今天也是他这一辈子中过得最长最久的一日。”


  藏花的声音中还是不带一点情感,她的眼中却有了一抹淡淡的轻愁。


  ——一抹和黄少爷时常浮现眼中的那抹轻愁一样的轻愁。


  淡得就像西风。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当然也没有寂寞的少妇独坐在窗前,独坐在风铃下,等待着她所思念的远人归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


  长街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间也没有呢哺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这里虽然有人,四个人,可是死人却比活着的人多。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雾在大后。


  一团淡淡的轻雾。


  一抔黄土,二根清香。


  香在坟前,青烟镣绕。


  娇阳在西。杨铮静静地坐在娇阳下,坐在坟前,他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遥远而又虚无缥缈的地方,又仿佛停留在墓碑上的那几行字上。


  此地埋的是我的好友,


  她的盐浆令人怀念。


  她的人亦让人思念。


  杨铮酒后挥笔,亲雕。


  风拂过,将冉冉升起的青烟吹散,却吹不散杨铮眉上的轻愁。


  有雾。


  雾从梅林间,河水旁凝结而出。


  渐凝渐浓。转眼间,雾已笼罩了整个梅林。雾中深处仿佛有条人影走来。


  风又来了。


  又从西面吹来,吹得长街上的招牌摇曳不停。


  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


  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凄恻,仿佛它也知道这里有大多的不幸。


  长街上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在痛苦地喘息。


  鲜血已干涸凝结如黄土。风传神的脸色也如黄土,他望着渐渐飘过来的雾,眼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钟毁灭没有看雾,他在看着那条白犬,那条趴伏在街旁的白犬。


  雾很快地就笼罩了白大。


  白犬的瞳孔睁得很大,皇着城门边的人,当雾拂过它时,它的腿仿佛抽悸了一下,又仿佛根本没动,它的瞳孔却已扩散,无神,然后就缓缓闭起,头也垂下。


  钟毁灭的眼中浮起了惊惧,他忽然开口:“退,快退到城垛上去。”


  戴天和藏花好像也看见了白犬的变化,当钟毁灭的声音刚响起时,他们就已跃起,跃上城垛。


  风传神没有动,只是脸上的恐惧已转变为无奈,他默默地看着雾笼罩了自己。


  “这雾好奇怪。”藏花说:”每次青龙会的人身份暴露,到了最后关头,雾就一定会出现。”


  “雾一出现,就有人会死。”戴夭说:”耐且死的一定是青龙会的人。”


  “这叫杀人灭口。”钟毁灭看着城墙下的雾。


  “明知道雾一来,就是要杀人灭口的,他们为什么下逃呢?”藏花间。


  “逃得过此时,躲不了一辈子。”钟毁灭说:”青龙会对于畏罪潜逃的人,一向都是用很残酷的手段对付的。”


  “雾为什么能杀人呢?”


  “雾中含有一种杀人于瞬间的剧毒。”钟毁灭说,“这种毒不必由鼻孔进入,可直接由人皮肤上的毛孔侵入。”


  “这种雾一定要有人放,为什么总是看不到放雾的人?”


  “这件事情我查了很久。”钟毁灭说:“至今仍不知道谁是放雾人。”


  “会不会是青龙会的龙头,”


  “不可能,”戴天摇摇头。“像他这种人,绝不会亲自出手。”


  钟毁灭同意地点点头。


  这时,长街上的雾已经散了。


  雾来得很快,散得也很快。


  西风仍在吹着,风传神依旧站在原地,动也没有动过。


  “他怎么没有倒下呢?”藏花问:“是不是这雾没有毒?还是他育解药?”


  “都不是。”钟毁灭说:”我保证他从头到尾部已死了,只是死得心不甘,所以这股怨气支持着他的身体,才没有倒下。”


  “你怎么知道他已死了?”藏花说,”在竹屋里他明明已中了毒,却可以自己解毒,这一次——”


  “绝对死了。”戴天忽然开口:“你注意看他的手。”


  藏花将目光移向风传神的手,才发现他的手指已全部发黑了。

第三章磨刀的老人


  

黄昏,日已偏西,暮色低垂。


  梅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梅花芬芳,泥土里还留有去年残秋时的落花。


  雾淡。


  淡雾轻飘,迷漫于梅林间,溪水旁。


  杨铮依旧坐在坟前,目光依旧是那么的虚无。


  雾中人影已近,是个老人。


  是一个向倭的老人。


  白粗布短袍,系着一条黑腰带,粗麻编织而成的鞋于套在一双满布泥污的脚上。


  头发松散,脸上刻满了岁月的辛酸,手上提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腰间却插着两把剑。


  老人蹒跚地走至坟旁,缓缓地放下包袱,缓缓地解开,缓缓地拿起包袱里的一块磨刀石,轻放地上,又缓缓地解下腰间的两把剑。


  “铿锵”声响起,剑锋在夕阳中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老人用拇指轻抚剑锋,似乎很不满意地摇摇头。


  用水泼湿了磨刀石,老人蹲着,专心仔细地磨着剑。


  老人出现,解剑,磨剑,杨铮仿佛都没看见,他的人还是没动,目光还是缥缈的。


  老人也没看他,只是一心一意地磨剑,仿佛来到此地只是为了磨剑,旁人的事情一概不理。


  雾在夕阳中?


  夕阳在雾中?


  落日娇红,雾轻柔。


  轻雾打湿了杨铮的”丝,也拂上了他的眉睫,慢慢地凝结成水珠。


  水珠映着夕阳,发出金黄色的光华,闪烁不定。


  老人的额头也有汗水。


  那是因用力而沁出的汗水。


  汗珠一滴滴地顺着皱纹流下,落入泥上中。


  磨剑老人仍在低头磨剑,他的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手上这把并不算很名贵的剑上。


  第一把磨好,换第二把。


  磨好的剑就放在旁边,剑锋在落日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两把剑总算都已磨好了。


  老人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如果他是为了磨剑而来的,此刻剑已磨好,也该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看他的样子,仿佛没有想走的意思。


  杨铮仿佛也没有想动的意思,姿势还是和老人没来以前一样,连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


  磨剑老人总算站起来,他一手握着一把磨好的剑,然后转身面对夕阳,背对坐着的杨铮。


  余晖迎上了老人的脸,将他那因岁月留下的痕迹,更清晰地照了出来。


  老人忽然笑了笑,左手忽然一挥,掌中的剑飞起,飞入夕阳中,飞入杨铮的手。


  飞入杨铮的右手,就仿佛有人用双手送来的一样。


  接剑,一抖,剑花起。


  光芒闪动,人已站起来。


  杨铮注视着手中的剑,剑锋迎着落日,光华闪动。


  老人挥剑,顺着夕阳刺向杨铮。


  动作突然,剑招凶狠。


  杨铮举剑,一挡,人一掠。


  剑风破空,宛如怨妇未诉。


  人影交惜,仿佛顽猴戏树。


  剑锋互交,火花如流星般闪起,也如流星般消失。


  老人剑招辛辣,杨铮以剑化解。


  一剑刺夕一剑解,剑剑要命,剑剑拨。


  剑气满布,梅花凋落,一落就碎,碎了就随风飘扬,飘向远方,飘入溪水。


  飘进虚无问。


  落花已凋,已碎,已飘。


  话音已落,落入泥土。


  人影交错,剑锋互挫,光芒四射。


  剑尖垂下,人不动。


  瞬间,两人已交手六十四招。


  八八六十四。


  老人脸上的皱纹仿佛又加深了,他忽然叹了口气,说出句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说的话。


  “杨恨的儿子果然不愧为杨恨的儿子。”


  杨铮转身,面对着这个询搂衰老瘦弱的磨剑老人,忽然也说了句令人惊讶的话。


  “谢谢。”


  老人看着他。


  “你现在的样子已经和我见到他时完全一模一样。”老人说:”连脾气都一样。”


  “是吗?”


  “是的。”


  磨剑老人仿佛已沉入回忆中。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的年纪比你现在还小,还在学剑,学用剑,也学炼剑。”老人沉醉他说:“他的师父邵空子剑术虽不佳,炼剑的功夫却可称天下第一。”


  他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你父亲志不在炼剑,所以邵大师的炼剑之术也就从此绝传了。”


  “家父已去世很久,生前也常以此为憾。”杨铮说:”他时常对我说,他学的如果不是搏击之术,而是炼剑之法,这一生活得必定愉快极了。”


  磨剑老人突然黯然。


  “岁月匆匆,物移人故,人各有命,谁也勉强不得。”老人看着手中的剑。”就好像剑一样。”


  杨铮懂,但还是要解释。


  “剑也有剑的命运,而且他和人一样,有吉有凶。”老人说:“那次我去访邵空子,为的就是要去替他相一相他那柄新炼成的利剑灵空。”


  “灵空?”杨铮说。


  “那是柄凶剑,佩者必招不祥,甚至会有家破人亡的杀身之祸。”老人说:“所以邵空子立刻就将那柄剑毁了。再用残剑的余铁炼成一柄其薄如纸的刀。”


  “温柔。”


  “是的,那柄刀就叫温柔。”老人说:”那柄刀后来被应无物用一本残缺的古人剑谱换去了。”


  杨铮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又想起了父亲的那一件又神秘叉奇妙又可怕的事。


  “据说那本剑谱左面一半已被焚毁,所以剑谱上的每一个招式都只剩下半招,根本无法练成剑术,”老人说。


  “我知道。”


  “后来杨恨以一柄奇钩纵横天下,”老人说:”所使的招式就是由那本残缺的剑谱而来的。”


  “就因为那本剑谱的招式已残缺,用剑虽然练不成,用一柄残缺而变形的剑去练,却正好可以练成一种空前未有的招式,每一招都完全脱离常轨,每一招都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料得到的。”杨铮说:“所以它一招发出,也很少有人能抵挡。”


  “残缺而变形的剑,就是离别钩。”老人说:“就是蓝一尘蓝大先生以一方神铁精英托邵空子去炼却没有炼成的那一柄剑。”


  “是的。”


  “天意。”老人说:“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才会有那柄残缺不全的剑。”


  老人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他接着又说:“这并不是天意,也许是邵空子自己的意思。”


  杨铮无言。


  “园为他已经有了那本残缺不全的剑谱,所以才故意炼成那一柄残缺不全的剑,留给他唯一的弟子。”老人叹了口气。“他自己的剑术不成,能够让他的弟子成为纵横天下的剑客,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杨铮惊然,连骨髓里都仿佛透出了一股寒意,过了很久才说:“那把温柔就在应无物唯一的弟子手里。”杨铮目光凝向远方。“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用温柔杀人,从外面看不出伤口,血也流不出来。”老人说:“可是被刺杀的人却一定会因为内部大量出血而立刻毙命,必死无救。”


  “有影无踪,有形无质,其快如电,柔如发丝。”杨铮说:“家父曾经告诉我,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那把温柔。”


  “柔能制刚。”


  老人凝视着他。


  “你大概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你将离别钩让狄青麟拿去。”


  “是的。”杨铮说:“我不明白你要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为了什么?”


  “二十年前的那一战,败的本来应该是你。”老人说:“狄青麟会败,是败在太骄做,败在看轻你,看轻离别钩,他一直不相信温柔能制离别。”


  “温柔能制离别,”


  “是的。”老人说:“离别钩就像根钢一样,刚强暴戾。也只有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才配使用离别钩这样的兵刃。”


  老人吞了口口水,接着又说:“如少女情怀的温柔,本就不是应无物能用的,所以他将温柔传给了狄青麟。”老人说:“温柔给了多情的人,如虎添翼,如果狄青麟懂得控制温柔,那他必将天下无敌。”


  杨铮默然。


  “二十年前他败了,二十年后他一定会用温柔来对付离别。”


  “离别一定对付不了温柔?”杨铮问。


  “一定。”老人说:“如果离别钩还在你手中,这一战你必败,必死。”


  “没有离别钩,我就能胜他?”


  “不能。”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空手对付温柔。”


  “这一战我已必败了。”


  “不一定。”


  杨铮不懂他的意思,所以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人仰面向天,天空泛红,夕阳如血。


  他憔悴衰老疲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声音也带着种很奇怪的音调。


  “既然有了温柔刀和离别钩,就一定会有第三把。”


  “第三把?”杨铮问。


  “是的。”老人说。


  “叫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江湖传说邵空于因为没有把蓝大先生的那块神铁精英炼成剑,所以才不惜以身相殉。”老人说:“其实那是错的,邵空于是以身相殉,可是殉的是那第三把剑。”


  “为什么?”


  “当温柔和离别问世后,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要邵空子将铸温柔的残铁和铸离别的残铁熔合,然后再加上当年太行山最悲壮那一役的烈士热血,铸成那第三把。”


  “那第三把是种什么样的兵刃?”


  “剑。”老人凝视他。“是一把剑。”


  “剑?”杨铮问:“叫什么?”


  “怒剑。”


  “剑名为怒,”


  “是的。”


  老人的眼光突然亮如剑锋,剑锋般地划向远方。


  “第三把剑铸好时,剑身上的光纹乱如蚕丝,剑尖上的光纹四射如火。”老人说:”而且在这把剑刚出炉时,天地神鬼皆怒,苍穹雷声怒吼,春雨提早了半个月。”


  “剑出炉,春雨就提早下了?”


  “是的。”老人说:“所以怒剑又叫春怒。”


  “春怒?”杨铮又问:“那这把剑现又在何处?”


  “这把剑本来就是不祥之物,就像是天生畸形的人,生来就带有、戾气,所以剑一铸好,邵师父就不惜以生命陪那第三把剑葬身。”


  “葬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地方。”

第四章第三把剑


  “一个可怕的地方。”


  在这世上什么事情、什么人、什么东西、什么地方才算可怕?


  乱葬岗可怕?杀人者可怕?鬼怪可怕?一只鸡死掉腐烂发臭,长满了蛆虫可怕?刽子手可怕?一幢荒废长满杂草古老的巨宅可怕?多情少女遇见薄情郎可怕?


  什么叫可怕?


  可怕的定义是什么?


  夕阳将落,未落。夜凤却已开始来袭了。


  磨剑老人用那双看遍人生百态的眼睛凝视着杨铮。


  “你认为什么最可怕?”


  杨铮低头沉思,过了很久,才抬头看着老人,一字一字他说:“朋友。”杨铮说:“朋友最可怕。”


  “为什么?”


  “因为只有朋友才会深入地了解你,只有朋友才会有机会亲近你,只有朋友你才不会防备他。”杨铮说:“可是往往出卖你的,就是你最亲近最要好最信任的朋友。”


  杨铮也在凝视老人。


  “也只有朋友出卖你,才会令你痛心。”


  “世上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你的仇敌,而是你的朋友。”


  “是的。”杨铮说:”唯有朋友的一击,才是致命的。”


  因为朋友出卖你,一定是你的致命伤,你的弱点,他的攻击一定是你毫不设防的地方,而且绝对是致命的地方。


  磨剑老人忽然仰首叹息。


  “朋友,朋友。‘朋’字是由两个月并成的,这世上又怎么可能有两个月呢?”老人说:”古人老早就知道朋友的可怕,所以造字时,就用一件不可能的事来做‘朋’字。”


  老人长叹,接着又说:“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月,也就是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朋友。”


  “可怕的定义,因人而异。”老人哺哺他说:”也就是说,如果有一个人很怕蛇,那么他一定会认为蛇窝是最可怕的地方,如果他从小就和蛇玩在一起,那么他进入了蛇窝,就好像口到了家里一样。”


  老人又解释:”有的人认为喝酒是最可怕的事,却也有的人觉得喝酒是世上最愉快的事。”


  “这么说,如果有一千个人,就有可能会有一千个不同的可怕的地方。”杨铮说:“那么这第三把剑就有可能藏在一千个不同的地方,也可能有一千把第三把剑藏在一千个可怕的地方?”


  “是的。”老人点头。“一千个人可能有一千个不同的可怕的地方,也有可能只有一个共同认为可怕的地方。”


  “那么这第三把剑也有可能只藏在一个可怕的地方,”


  “好像是这样子的。”


  磨剑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杨铮。


  夜很快地就来临了。


  月光在水面上荡漾,闪着不定的光芒。


  杨铮正在看着溪,看着溪水中的闪光。过了很久,他的眼中忽然也亮起了光芒。


  亮起一种和水中闪烁不定的反光一样的光芒。


  他忽然回头,回头看着磨剑老人,忽然用一种仿佛很高兴的声音说话。


  “如果一个人心中毫无畏惧,那么在他来说,也就没有可怕这两个字,也就没有可怕的地方,没有可怕的地方,也就没有第三把剑。”


  老人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杨铮,用一种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既然心中没有可怕购地方,也就没有第三把剑。”杨铮说:“可怕的地方本就因为人的心而定,可怕的地方既在人心中,那么第三把剑也就在人的心中。”


  他看着老人,接着说:“邵师父将‘春怒’葬在一个可怕的地方。”杨铮一字一字他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人心更可怕的呢?”


  磨剑老人眼中的笑意已很浓了。


  “第三把剑就葬在人心中。”杨铮说。


  这句话刚说完,漆黑的天空忽然闪起了一道雷光,紧跟着响出一声很大的雷声。


  宁静的大地,为什么会突然现出这一道闪电呢?为什么会突然响起这一声雷声呢?


  天地之变,是否因为人类揭开秘密而愤怒,


  冥冥之中,苍天和人之间是不是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呢?


  雷声摹响,闪电骤现。


  对于这突然的变化,磨剑老人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他早已知道会有这种变化发生,又仿佛他无视于这天地间的神妙。


  他依旧动也不动地看着杨铮,眉头却已充满了莫名的喜悦。


  闪电再亮,划过苍穹,直落梅林中,瞬间就击燃了梅林问最高最壮的那棵梅树。


  火势“必剥”作响,火花如繁星般迷漫整个梅林,在黑夜里看来,就宛如怨妇眼中的欲望之火。


  闪电刚灭,雷声就响,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清晰,就仿佛怨妇在冬夜里独守空闺时所发出的呻吟般令人惊栗。


  杨铮也没有动,只是眸中的那股光芒却越发亮了,他的脸上没有喜悦激动的表情,只有一抹说不出的宁静与安详。


  ——就像是一个人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了终点时,脸上所露出的那种胜利的宁静,胜利的安详。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磨剑老人悠然他说着。”无我无心本无剑,有我有心亦无剑。”


  杨铮在听。


  “有我无我两皆可,剑在剑无本寻常。”


  老人叹息。


  “菩提既然无树,心中就没有剑。”老人说:“没有剑,就没有可怕的地方。”


  “是的。”杨铮忽然开口:“明镜本就非台,又何处落尘埃?”


  老人在听。


  “有我无心却有剑,无我有心也有剑,无我无心剑仍在。”


  “在哪里?”老人间。


  “在天地间,在万物里,在虚无缥缈处。”杨铮回答。


  “为何不在你心中?”


  “心已无畏惧,何须剑来定。”


  “既然无畏惧,又何必在天地间?在万物里?在虚无缥缈处?”


  “天地万物问哪有剑?虚无缥缈又在何处?”杨铮说:“剑本就不在天地间,不在万物里,不在虚无缥缈处。”


  “剑在何处?”


  “剑在我手中。”


  “你手中有剑?”


  “有。”


  “为何看不见?”


  “为何要看见?”


  这种回答实在很玄,可是其中仿佛又确实有一种玄虚奥妙之极的道理存在。


  磨剑老人懂,听得懂,所以他闭上了眼睛,长长叹息。


  “天意。”


  杨铮看着老人。


  “大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


  磨剑老人的眼睛又睁开,再次凝视杨铮。


  “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对付什么人,都已绝对不会失败了”。”


  老人的声音中仿佛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远在百里外一间石屋内的狄青磷,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第五章手中的剑,手中的命运


  被闪电击中的梅花树已饲下,火已熄,如繁星般的火花已消失于夜色中。


  天地问又恢复了宁静。


  老人眼中的光芒也不见了,又浮出疲倦惟淬衰老的神态。


  他缓缓地将磨刀石收起,缓缓地将包袱结上一个结。


  ——刚刚他已解开了天地间的一个绪,现在却又为自己结了一个结,一个永远不再解开的结。


  杨铮在看,看着老人所有的动作,就宛如一,个剑术名家在看着另外一个剑术名家的招式一样。


  结既已结上,人就必已要走。


  老人已站起,背却是弯的,就仿佛下中的包袱有千万斤重,重得使他无法挺直。


  ——其实每个人干中又何尝不是都有一个包袱?


  一个装有家庭、生活、亲情、爱情的包袱。


  杨铮看着磨剑老人手中的包袱,忽然开口:“她好吗?”


  夜色凄迷,梅花凋零,大地上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去吧,凡事总有”终结,她会在该等你的地方等你的。”


  脚步声已远,已消失。


  人终究要走,就正如长夜总会过去的。


  夜已尽,光明还未来,却已不远了。

第六部决斗第一章石屋门外的等待


  一座高山、一幢石屋、一株古松、一道清泉。


  外面虽然下着雨,石屋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幢石屋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门,门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当然也洒不进来。


  屋子里现在有两个人。


  一个是身穿雪白衣裳,一尘不染,一张苍自清秀的脸上,总是带着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表情,视功名富贵如尘上,却把名马美人视如生命的狄青麟。


  他还是盘膝坐在白长羊毛毯上的那个蒲团上。


  另一个人就站在石桌前,狄青麟对面,一张因岁月而留下很多痕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他的嘴唇却有着坚定之色。


  坚定如山。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狄青麟。


  狄青麟也在看他,用一种很奇特的眼色看着他。


  “请坐。”


  他没有坐,却忽然开口:“这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这地方你还满意吗?”狄青麟悠然说。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


  “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的确很干燥。”狄青麟说:“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地接着又说:“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狄青麟忽然笑了。“这里只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部有。”


  “血呢?”他问:“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狄青麟笑着说:“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他笑了笑,“但死在这里倒不惜。”


  “哦?”


  “这个地方很像是坟墓。”


  “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


  狄青麟目中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蒲团下,接着说:“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坐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离别钩杨铮’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这个站在狄青麟对面的人,当然就是杨铮。


  “清醒?”杨铮皱了皱眉。


  “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狄青麟看着杨铮。“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大多了,”杨铮淡淡他说:“岂非也痛苦得很。”


  “我不会痛苦。”狄青麟说:“从来没有过。”


  “那只因为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杨铮看着他。


  狄青麟的眼角仿佛动了一下,叉仿佛从来没有·动过。


  一道清泉旁,一株古松下,站着三个人。


  冬雨虽然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却打不掉他们心中的恐惧。


  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部落在石门上。


  关着的石门,厚厚的石门。


  门关着,似乎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部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是什么?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


  杨铮?狄青麟?


  “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钟毁灭说:”今日他们这一战,还是没有人能看见。”


  藏花嘴里在流着昔水,她只有在有了无可奈何的感觉时,才会这样。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一位智者说过。


  就连杨铮自己也承认,狄青麟的武功的确比他高,而且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狄青麟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太骄做,只固为他始终想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能躲过杨铮那闻名已久的“离别钩”。


  这一次狄青麟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过错,况且杨铮的离别钩已不在了,而狄青麟的“温柔”却还在。


  这一次他一定用“温柔”对付杨铮。


  一定的。


  杨铮看着狄青麟。


  “有些人也许真的活得很痛苦。”杨铮说:“但还有些人却比他们更可怜,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生存之目的又是为何?”


  “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不想?”


  “我不想。”狄青麟忽然又笑了。“因为我已知道今天你是非死不可的。”


  他笑得很开心,连眉尾都有了笑意,接着又说:“因为你手上不但没有离别钩,就连身上也没有任何兵刃,而我呢?”狄青麟悠悠他说:“不但‘温柔’在,‘离别’也在我手上。”


  淡蓝色的刀光一闪,狄青麟的右手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很薄很薄的短刀。


  刀锋泛着淡蓝色的光芒,淡得就仿佛天空那一抹晴。


  又一道光华闪起,狄青麟的左手又多出了一柄奇形的钩——离别钩。


  杨铮在看,却不是在看”温柔”,也不是在看“离别”,他在看狄青麟眼中的那一丝残酷笑意。


  雨不但越下越大,寒意也如刀锋般地划过他们的骨髓深处。


  他们三个人还在等,也只能等。


  面前的这一扇厚厚的石门,任谁也撞不开,除非从里面开。


  开的人是谁呢?


  狄青麟?还是杨铮?


  或许这扇石门将永远无法打开了,


  藏花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将要“崩溃”。


  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里面有她的什么人?


  是亲人?是朋友?还是情人,


  她等待的也许只不过是死亡而已。


  想到狄青麟的阴险和机智,想到狄青麟的“温柔”和他的武功,藏花实在不知道杨铮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来。


  “狄青麟如果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开心得很。”戴天忽然说。


  “就让他开心吧。”藏花咬着牙。“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你错了。”


  突然听到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石门虽沉重,但开门时却不会”出任何声音。


  石门不知何时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地走出来的人,就是杨铮。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藏花、戴天、钟毁灭淬然回首,三个人都盯着站在门旁的杨铮,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


  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杨铮仿佛也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


  “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都不会痛苦的。”杨铮说:“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藏花突然别过头,用衣襟悄悄地擦着眼晴,她实在忍不住地哭了。


  这是高兴愉快的泪水。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才又回过头来,看着杨铮。


  “狄青麟呢?”


  “想必也很痛苦。”杨铮淡淡他说:“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下一件事。”


  “他做错了什么?”


  “他这一次一样有很多机会能杀我,甚至已可以令我根本无法出手,可是他部故意地惜过了。”


  ——像狄青腆这样的人,怎么会再犯第二次错呢,“为什么?”藏花问。


  这句话上是戴天和钟毁灭想问的。


  “因为他心里又想赌一赌。”杨铮笑了笑。


  “赌?赌什么?”


  “这一次他是不是想赌你是否空手能杀他?”


  “不。”杨铮说:“这一次他赌的是我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藏花问:“你手中哪有剑?”


  “有。”杨铮又笑了。”我手上有一柄‘第三把剑’。”


  “第三把剑?”戴天问:”是不是那柄传说中的‘怒剑’?”


  “是的。”杨铮点点头。


  藏花看着杨铮的双手。


  他的双手是空的。


  “你手中根本就没有剑。“藏花说。


  “本来就无剑。”


  “无剑?”


  藏花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亮如天北的那一颗星。


  她笑了,她懂了。


  “他是不是赌你手中有剑?”藏花问。


  “对的。”


  “结果当然是他输了。”


  “不。”杨铮看着她。“他赢了。”


  “他赢了?”藏花怔住。


  “他赢了。”杨铮又说一次。


  “你手中明明无剑,他又怎么会赢呢?”


  “谁说我手中无剑?”杨铮又笑了,“剑本来一直在我手中。”


  明明手中无剑,为什么说有剑呢?


  这一次藏花很快地就笑了,因为她已懂了。


  “对,你手上本来就有剑,所以他赢了。”藏花笑着说:“所以他败了。”


  “他败了。”


  他败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问的事。


  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的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但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的深远?


  手中的“那一剑”又是何等的惊心,何等的壮丽?


  “那一剑”所带来的光辉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灿烂?


  藏花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一剑的风情”,没有看到那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部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也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和迷惑。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剑的风情”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促。


  “那一剑”所留下来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第二章那一剑的浪漫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肚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着想和世上的人隔绝,必先被世上的人摒弃。


  戴天走进了这扇石门。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柄很薄很薄的刀,一柄杀人的刀。


  “温柔”。


  刀仍握在狄青麟的手中,刀锋斜斜对着门。


  刀身上仍然闪着一抹淡蓝色的光芒。


  刀就是刀。


  不管是在活人手中,或是死人手中,都是刀。


  死亡就是死亡。


  英雄的死,也是死,穷人的死,当然也是死。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亡”的面前,人人都平等。


  但是有些人却偏偏不明白,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个道理。


  狄青麟的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不信什么?


  不信杨铮手上真有一把剑?


  不信那一剑真的能杀得了他,


  这一代泉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有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致命伤在狄青麟的咽喉,是剑伤。


  窄却深,就宛如“中原一点红”杀人时所留下的伤痕一样。


  戴天实在无法相信,甚至想不通那一剑是如何杀人的?


  天地间,真的有那“第三把剑”存在吗?


  狄青麟的左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戴天心里忽然觉得很累,忽然对这个“输的人”觉得很同情。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狄青麟,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狄青麟也是人。


  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戴天虽然在人生旅程中还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呢?


  雨仍下着,人还在古松下。


  四个人,都在淋雨,虽然面前有一幢可以避雨的石屋,可是他们却宁愿站在外面淋雨。


  并不是园为屋内有着一个死人、而是想借着雨水洗去伪们身上的尘埃。


  ——身上的尘埃是可以洗掉,但是心中的尘埃呢?


  人为什么都只注意到外表?为什么都忽视了唯有内在的干净,才是真正的纯洁、干净?


  “一个人胜利之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藏花忽然笑着说。


  “为什么?”杨铮问。


  “因为你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你去奋斗了。”藏花说。


  “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钟毁灭说。


  杨铮突然沉默,他的人虽然在这里,心却仿佛已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个有着梅林和小桥、溪水、小木屋的地方。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要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已没有自活了。


  杨铮还在沉默,他的目光仿佛也到了那个不知名的远方。


  ——那里仿佛有着一个纤柔的人影。


  戴天在看着扬铮,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抹悲哀。


  杨铮沉默了很久,才缓缓他说,”我要走了。”


  走?走到哪里去?


  “你要走?”藏花问:“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必须走。”


  戴天忽然开口,替杨铮回答了这个问题。


  “狄青麟虽然已经死了,青龙会却还是没有破。”戴天说:“至少在这一次事件中,青龙会派出来的主角还没有……还没有败。”


  他本想说“死”,可是看了杨铮一眼,却忽然改成“败”字。


  难道这个青龙会的主角,和杨铮之间有某种关系?“他”是谁,或是“她”是谁?


  戴夭仿佛知道这个人是谁,所以他眼中的悲哀又深了,也增多了一丝无可奈何。


  “人终究是要走的,事情终究要解决。”杨铮苦笑。“现实也终究要面对的。”


  “是的。”戴天看着杨铮。“只有懦者才会逃避现实。”


  杨铮仰首望着雨中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灰茫茫,大地也是一片灰茫茫,人也在灰茫茫之中。


  过了很久,杨铮才缓缓地吐了口长气,才将目光从苍穹一片灰茫茫中移开,移向戴天。


  戴夭也在看着杨铮,二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目光交会,宛如言语。


  过了很久很久,戴天才叹了口气,他的眼度慢慢垂下,在将闭未合之前,仿陈有一道亮光闪起,仿佛是泪光,“我会的。”


  听了戴天这句话,杨铮就松了口气,眼中也露出了安慰之色。


  然后他的人就走入一片灰茫茫中,走入雨中,走入那不可知的未来。


  走之前,他什么话也没对藏花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就这样走了。


  藏花想叫,却被戴天拦住。


  “他一定要走。”戴天说:“不走这一辈子他都会活在痛苦里。”


  藏花望着远去的人影,忽然也叹了口气。


  “就算走,他又何尝不是走在痛苦里?”


  在这一刻,藏花仿佛也知道了杨铮这一去,是要去见谁。


  唯有这个人,才会让他走的这么痛苦,也唯有这个人才会让他非去不可。


  这个人是谁?


  是他,是她?


  如果是他,他是谁?


  如果是她,她又是谁?


  雨已将停,人已远去。


  大地又将恢复光明。


  杨铮要去见的“她”,是否会在那里等着,


  他这一去是生,是死?


  没有人知道。


  但这已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来过、活过、爱过。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如果他这一生中已——


  来过、活过、爱过。


  那么他就已该满足了。


  稿于一九八五、四、十一深夜酒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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