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哥喝了一瓶农药后,精神状态仍旧良好,他哄着葛姐从地上起来,还去厨屋炒了两个菜。一个青椒炒花菜、一个白菜粉条。
一
年,卫校毕业后,我正式医院的一名见习护士,跟生死打上了交道。
医院的科室共计31个,每个科室需要轮转三个月。到急诊科前,我已接触骨科、心内科、皮肤科。每个科室的规律不同,但紧张的氛围毫无二致。对此与我关系较好的护士长常说:“医院就像个战场,还是艰苦卓绝的保卫战,‘敌人’四面八方地涌来,每一个科室都是最后一道阵线。”
医院里最特别的科室,分为紧急分诊、抢救室、急诊病房、急诊监护室四个板块。医院急诊科共有7辆一线救护车,3辆预备救护车,救护车标配司机、医生、护士,时间规划基本分为白4夜3——白天4辆,晚上3辆。
通俗一点说,救护车的工作安排好比服务业的“上钟”制度。一辆救护车标配3个人:司机、医生、护士。分工明确:医生负责检查情况;司机负责开车;护士听医嘱,为病患提供紧急救助。
抢救患者的第一重要要素是时间,急救科有制度规定,相关人员白天出车不能多于3分钟,晚上不能多于5分钟。平时会举行一些培训和比赛。
在工作台左侧设有一行“出车板”,名字对标当天的工作员工,前一位出车后就将出行板翻至反面,一轮一轮地重复,按顺序进行出车急救。
救护车的出车表
作者图
非突发情况,救护车的工作强度并未达到网上耸人听闻的程度,工作时间与排班休息都很合理,加班情况也常是培训或考试。传达电话响起,4辆车按序出车,有时一天出车的次数连一个轮回都达不到。当然,这也是我们最欣慰的情况。
培训初期,我接到偏远乡村的一处急救,路程近二十分钟,到达后患者已无生命体征。医生诊断为心肌梗死引发的心脏骤停,黄金抢救时间只有三分钟。即使是神医也回天乏术。死者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边围了一圈亲属,听到宣布死亡后全场人员皆失声痛哭,我们临走时,模样像老人儿子的中年人跑到路边朝救护车不断磕头。
返程路上医生告诉我,老人在打电话时应该就已经不行了。但家人们仍期盼着那一丝希望,为老人醒来不停祈祷。我听完眼泪夺眶而出。而在见习期间,最让我难受的,是那些喝农药的人。
二
在我们县城,喝药中毒是急救接待里数量最多的病例,似乎这是老百姓没办法后想到的办法。
说起农药,很多人会想到百草枯。早在年,百草枯就因极高的触杀作用与内吸作用,被撤销生产许可,但直到年,国内才彻底禁止销售百草枯。然而市面上毒性与其相仿的农药品牌仍层出不穷。相关部门也对农药含毒量实行限制规定,农药成分里加入催吐剂,购买也需出示部门批准,但农药中毒的病例每一天都在发生。
药物中毒,需按摄入度来进行治疗,诸如带有强酸强碱性质的,第一步要先保护胃粘膜。可惜的是,即使如今医疗技术发展得突飞猛进,但药物中毒的救助也只受限于催吐、洗胃、血透、呼吸器吸入维持状态、输大量液体促进循环。
禁食农药宣传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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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础见习的第一天上午,我就目睹了一起因喝农药洗胃的现场。
患者是高中生,喝下了近五十毫升的农药。
喝药的原因,是家庭纠纷。
医院后,随行护士将摄入量、摄入时间与农药毒性结构汇报给护士长。幸运的是药物含毒量低、摄入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患者喝下农药第一时间就进行了催吐,在救护车上检测的各项指标正常,医院后便立马拉去病房进行洗胃。
医院,而患者却格外冷静。
他躺在病床上跟一旁准备机器的护士透露,自己在救护车上搜索了洗胃的流程,“希望过程能够快一点,以免没死在农药上,死在了洗胃上。”
洗胃机一般设有三个管子,分为排污管、净液管、胃管。胃管需要在原先的基础上再接入一条硅胶材质的洗胃管。正式洗胃前,要测量患者眉间至肚脐长度,检查鼻孔是否有异物。
医护做准备工作时,那个高中生看到“硕大”的洗胃管后,开始紧张地吞咽口水,眼睛死死盯着即将插入鼻子的插孔。当洗胃管进入鼻孔后,患者便感到不适,眼睛紧闭,攥紧床单的手不停颤动。当洗胃管进入十五公分左右时已经到达喉咙处,患者身体反应加剧,如同溺在滚烫的河水里一般,疼痛难忍又伴随着剧烈的呕吐感。
我看着高中生的眼睛紧闭,仿佛想将眼睛融进眼眶深处,右侧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求生欲一瞬又一瞬地驱使他想要将洗胃管拔下。
到达喉咙处,要患者配合吞咽,到达胃底后需用针筒抽取胃液,证明胃管已进入胃部。做到这一步时,病患仿佛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前后吐了五次,身上一片狼藉,努力地进行喘气。
但是,最艰难的工程还在后面——开启洗胃机。
首先进行吸出,排污管源源不断地将浑浊液体排出,生理反应使患者将身体扭曲成一个弓箭形。紧接着是进行净液冲洗,这时患者反应得更加强烈,呕吐几乎每分钟就进行一次,腐坏臭味扑面而来。以此重复循环,直到排出的液体达到呈清透明状态,这一“酷刑”才宣布结束。
拔下胃管后,高中生脸上头发上都是吐出的浑浊物。他虚脱地躺在床上,哑着嗓子对家人说:“感觉命已经没了。”催问着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有过“洗胃”经验的人,基本不会想来第一次。
我在培训期间,还遇到一名女子因被厂子开除,与老板对骂两天,一气之下喝下了农药。家里人闹到厂子,老板被惹毛也喝了农药。经过洗胃、补液、急救治疗等九九八十一难后,两人最后拉着手哭成了泪人,开始换位思考与将心比心。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三
在我结束培训后的一天晚班,遇到了一个没有后悔机会的人。那次跟车,是去周边农村急救一位喝农药的病人,是位四十二周岁的中年男子。
男人妻子说,事发当晚,两人因男子喝酒吵架,男子一气之下喝了整整一瓶农药,喝下后当时无不良反应,二人心大,以为农药过期了,没做任何急救措施就上床睡觉了。凌晨时分,男子身体突然颤抖,流泪不止,大口大口地呕吐。起初还能说话,截止打电话时,连话都说不出了。
我们抵达后,男子躺在床上眼睛紧闭,瞳孔呈尖针样,口吐泡沫。一旁的妻子焦急如焚,一边激动得跺脚哭泣,一边给男子擦拭。男子尚有生命体征,但意识衰弱,床下一堆呕吐物。
这时距离他喝下农药接近4个小时,虽然农药毒性不强,但摄入含量高,期间还有饮酒行为,毒素大多已经被吸收,再吐下去,就是吐血了。
医生诊断后表示,男子生命体征到了危急状态。我赶紧听从医嘱,为男子挂上吊瓶,协同司机将男子抬入救护车内,为其戴上氧气面罩。
男子妻子惊慌失措地从堂屋一路小跑到大门,又仓促折返回去给堂屋上锁。到了大门,她用嘴叼着手电筒,踮脚将大门上方的插销插上。止住的泪又急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怨恨着喃喃自语,黑中透亮的胳膊上,沾满了土色的汗与泪。
完成这些后,女人才坐到救护车座椅上,双脚分开,双肘抵在大腿,双手将脸埋在里面。司机开始往回赶,过了三四分钟,尖锐的哭泣声兀然刺来,女人的情绪y有些失控,开始往男子身上猛烈捶打。被我们阻拦后,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人头发散乱,手臂上的汗与泪凝成污渍,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她哭得歇斯底里,我无从安慰。在我从业以来,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如此惨烈的哭泣。在哭泣中她恍惚抬起头,对着毫无意识的丈夫说:“我的家完了。”
同事帮助男子妻子挂号时,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四
男子姓孙,半年前本是一位泥水匠,手艺精湛,效率极高,是工地头眼里的香饽饽。孙哥的妻子葛姐在家操持庄稼,性格有些顽横,对孙哥非打即骂,做起事情有些极端,占据家中核心地位。两人有一个儿子,在省内的一所大专上学。
孙哥有两个爱好。一是酷爱喝酒,每天下工回家总要斟个几两。二是线上娱乐,日常用儿子淘汰的手机唱两首歌,或者刷刷短视频。晚上空闲的时候,孙哥喜欢看草根直播,观看的内容多是主播坐在饭桌前,吃着粗茶淡饭与观众聊天。
时间一长,孙哥对直播有了兴趣,他观摩了几十位主播的表现,觉得这种营生自己也能做,并在“吃饭、拉呱”上对自己抱有百分百的信心。
正巧某平台的智能输送给孙哥推送了一条“特价主播训练营”的广告,孙哥认为是某种暗示,便推波助澜地交了一千五百块钱,参与了主播培训。
这事孙哥没跟葛姐商量,她对一千五百块钱的学习费有很大意见,然而随着孙哥“直播买别墅”的耳濡目染,葛姐慢慢也转变了观念,认为即使不挣钱,就当做学习一个技能也是比较好的打算。
的课程还算正规,一加入组织孙哥就收到十几本线上教科书,每晚还有不定时的直播课程讲解。孙哥对自己的形象认知很清晰,老师也在这一方面鼓励他,让他做垂直的“土根吃播”。
于是,孙哥白天休息时争分夺秒地学习相关知识,工作时在脑海里为自己构建经营框架,晚上便回去学习其他主播的风格。几周后,孙哥深谙直播的技巧,也为自己摸索到了一套直播风格。第一天试探开播,观看人数就有近两百人。
那天晚上,孙哥自豪地对葛姐形容:“两百个人,把咱全村的碗借来都不够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