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花,也算是爱到骨子里的那种。偏生又种不好,只有侍弄些乡野常见易生养的花。也允许了自己长成一双花眼,一双爱看花的眼。我本布衣白丁,终生为花所困,眉来眼去,都只是花。
我生于乡且贫的庄间,目之所及见过的也就是庄里那点花事,即非名贵又赖养活,一抷土就能长,年年自在长了去。长大后,也走过不少地方,见过许许多多的花,一眼惊艳,却没有很温暖的情意,过了眼但过不了太多的心,原因无它,只是觉着最美最好的花长在故乡,长在记忆深处,长在我暖暖的心田。
如今,居于古村老房,室雅幽静,日日奔了地头山野,折野花转回来。抱几个灰朴朴老罐,不嫌粗劣,拭去经年积灰,续上水,东插几藤枯枝,西置几束野花,屋里终年有花开,倒是将一年的个日子仔仔细细又过了个遍,实实在在地将二十四节气花事历数了一轮,好像平白多偷了时日,沾了满心的欢喜。乡间世界,日色映溪连山,山间花木会告知四季消息。
春问
春地里,迎春花躬身谦逊迎你踏入春天的大门,一入春门深入海,从此便陷于花海难以自拔。玉兰,紫荆没等到绿叶出阵,便已在枝头开得不知死活。田间里*蒸蒸的油菜花,勾引蜂蝶神魂颠倒,一野的喧嚣,将天际都撩热闹了。桃从诗画里赶来,携一笔江南写意,挑一肩濛濛细雨,没有十里桃花阵,不打紧,照样香得心满意足。
李、杏、梨也来赶一脚,清冷地倚着老厝,菜畦地头,虬劲老枝不免带些苍凉凄清,总让我想起村尾的正高大爷,一辈子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走村串乡爆米花。从不贪旁人分毫,也不上别人家蹭口饭食,寻常一身被日子洗粗了的衣裤倒整洁干净。我们小娃总喜欢听他"讲古",还会分得一把爆米花、玉米花。看来,再冷的眼眸内也孕一掬火热吧。
柳絮爱惹事尽往人怀里钻,鸭跖草石缝里挤挤,挤出几朵蓝花,豌豆花最爱将笑脸撑上了竹杆,红萝卜抢过白萝卜的素静花色,心里美得硬是憋出了粉紫色。菜籽花也霸了半壁田野,撸了是喂猪仔的好料,从不知晓它有个洋名字"紫云英"。待鼠曲草田梗上举一穗穗小小*米粒,社粿就屉蒸香扑鼻了。蛇莓喜淡*,覆盘子喜白,菊花菜不为口食,倒是走偏门开了满垄*花白花,是为了糊弄我这痴人吧?
清明,金樱子老在坟茔边荒岗上呆着,开着白花,藤蔓又非要绕成形,像个花圈,还有坟头上挂着的幡。尽管金樱子花饼香艳消魂,但还是难以喜它,那样惨白白,总觉得像是死去的人有话要说,害得心慌慌,郊外不免落了荒,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布谷开唱了,六角花杜鹃就白白粉粉,紫粉氤氲乱蓬蓬隐在林间,红艳艳一丛一丛的是映山红,贪嘴的我钻上后山折一捆扛肩上转回家,掐了花摘了蕊须,拿线穿成串,一顶花冠戴头上,一串项链落了颈。乏了就低头扯咬颈前红花,吃得发胀,就想一倒头睡在地上,死了也罢,好不快活!更快活的是淌了一鼻子血,胡乱抹成花脸,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哭将着回家,被母亲和老成持重的阿姊笑了一场,不免又挨了一顿训。
垂头丧气走出家门,恶狠狠拔了路旁几穗"鸡屎"花,"莫事你开这么*!"
撸几片瓦砾边嘻嘻笑的酢酱花茎扔嘴里,使劲地嚼,咬牙切齿。天理就是这副德行。
朱槿娥眉沿路送我上下学,挎一篮子垫上凳摘了花,今晚饭桌上会添个菜。扒拉开花芯,一条毛虫睡得滚香,恶心将一篮子全扔在木盆里,晚饭绝不伸箸夹这碗。
端午花(薯葵)总要粉墨登场,一朵一朵藏在大肥叶下,顺杆一溜爬,开到了枝尖。牵牛绕上了篱吹响了喇叭,风车苿莉、五角星花和牵牛一副模样,最爱去屋顶,东家后院西家门前,隔壁屋顶领家半面墙,万万千千活结一奔路,千个万个小风车,小喇叭,五角红星在风里摇晃。美心蕉也落了塘边,抽一穗花茎嘴里细吮,丝丝甜意沁了喉,真个"大美甜",排第一位!小小年纪给评了分。
??
叩春问花期,春天花故事多,多得三天三夜讲不完。
夏浅
夏天一个世纪这么长,可是有暑假这美事,更有花事来相衬。
合欢一定是橡果的表亲,不然也留那么多须子干嘛?含笑离了枝头,藏在衣襟下,兜儿里才会香。樟木香辛可花却把一匹腥臭拉得老长。泡桐挂了串串紫风铃,桐籽花寡淡清艳如许,恣放山岗,坠了泥,落了山澜,顺水远行。山栀子单瓣象牙白,甜得鼾人。摘下*枙子泡生米,喂刚出笼小鸡最宜。百合不免清苦寂寞了些,山岙里深远,不如约一匹星辉作伴。
芒花张扬得很,白花花一蓬蓬。溪滩涂上的芝麻节节白花,永远有头顶一根刺的芝麻虫一身隐藏枝茎,肥胖圆润,不小心触碰到,掉一地的鸡皮疙瘩。荷出了水,一擎一擎摇曳生姿,"仙女花",美得不像话。莲在院里土缸内照样美仑美焕。风信子将视线扩大到了方塘外,一不留神越过了埂越过了塘。
园里南瓜开了谎花,惹得大腿笨黑蜂钻进钻出,滚一身*粉粉。葫芦,东瓜花开白绒绒,是莹火虫,红头娘的最爱。丝瓜卖力,一根细藤伶仃的倒是挂好多朵*花。那黑斑纹一枝枝的魔芋,怪异的花形吓得我以为它是蛇家亲戚,恐惧像一条蛇爬过脚背,让人遍体生凉,踫上了生生低头绕开走。
萱草像放了闸的水关也关不住,天天花开不停,母亲摘下只差一夕就花开的花骨朵,放锅里蒸屉蒸了摊匾上晒,日后炒了熏腊肉,吃得让人舌头打卷,是月子娘的催奶好味。洋姜是个怪脾气,和向日葵站在一起,花盘子倒像大小号模样。猪圈灰寮的腐败杉树皮顶总蹲着丛丛太阳花,见阳光就灿烂。指甲开花是爱美的女生的福利,掐了花洇雪花膏瓶一夜,依然染不均指甲脚甲,恨恨地扔了去。地雷花临晚来风凉,夜来晚香,听说是驱蚊高手。
稻花浪在田里,不招惹谁也不欺负谁,就这么起伏在风浪里。忍冬一半*一半白上了鸡埘鸭寮,摘了晒干泡金银花茶。黑地茄淡粉一摊一摊在路边岩石山脚埂边,花再好看也不及吃一舌乌蓝的地茄有魅力。
紫苏也开花,一穗一穗袖珍。蒜一茎空心花顶上头,藠头花紫车轱辘一圈一圈似的最迷人。鸡冠籽落了地哪哪都能长,那么大一顶冠子好生累人,可怜了母鸡错爱以为是生猛鸡公,倾心贴近了去啄冠子,怎知是草族,错了情丝误了风月,哎!好不可怜。
去邻庄抱养小妹的人家,茶园头一丛蔷薇,本是孤零零没有人赏看,一样绽放,粉花绿叶,自在绽放,小妹也一样,伶俐乖巧。
吟一夏时光,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秋吟
风一阵香一巷,莫急着寻芳踪,巷头转角遇见桂,谢透了落地,哪怕入了汤团碗也误事,没了香气。菊是老根,年年抽芽年年开花,伍分硬币大的是白菊,密密实实,茶盏盖的是*菊。我实在可怜家菊整日盆里端着,不如野菊自在、泼辣,哪管他人,山坡上只消乐呵连成片,开得没心没肺。
蕃薯花(大丽花)尤爱近墙跟前,土豆花、绣球也挤一脚,火灰连果皮一簸箕倾在花根上,不得了可是长得要死要活。狗过来趴几阵,实在受不了这泥灰,摇摇身子走开去,洁癖上身的猫是很不屑为伍,离远点占好位置,眯眼昏睡昏睡。便宜了爱蹲窝的母鸡,"咯咯咯",天然丽舍。
秋葵碗大渗了绿意的嫰*,一朵向秋天换一支羊角茄,蒸了沾酱醋好味。三角梅一枝红杏出墙爬上了邻居的瓦,难以弄懂哪是花来哪是叶。头昏花(凌霄)附上枯树和老墙,桔红欢颜笑晏晏,母亲叮嘱"看了头昏!"我怕昏头,所以不敢多看。
月月红到秋已是巅峰之后了,不知疲倦月月花事,隔壁阿婶来讨要花根给丫头调理月事,母亲掘了大半的根给她。我哪管旁人身体发肤,独独心疼了这花根,心疼了这半壁的花影。
尤记外祖母种的玫瑰,红到发黑,饭碗大小肥硕惊人,便是颜色深恨,也记忆深刻。从此再没有玫瑰让我灵魂激荡了。
秋吟一阵,凉风便一卷一卷到来。
冬唱
秋就这么闹腾过去,冬日上得门来。关起门来囤冬,再也不能随性野地里折腾,我把花事给落在了门外雪地里。
山茶红,油茶白还是闪闪亮出场。山茶自是一袭富贵气,非要清贵人家养在房里院内。要踮了脚爬了人家墙头才能睹其风姿,再不济也是要趴门缝斜睛瞧几眼,好奢侈的架势。油茶可不娇贵,满坡岗上白花累累压弯腰。
水仙最近人,只要一碗清水,缺了口的碗磕了边的破坛,放进几粒石子,就安身立命。
山苍花性敛,和果子是治暑痢疾好药,晒了入布袋夜里枕了眠,夜夜好梦。
老鸦蒜(彼岸花)伏在年关,幽灵地狱也拘禁不了温柔,是花总是要绽放。野梅最是压轴,不修边幅,冰肌傲骨,幽香自赏,捎来些许春的消息。“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
幼时问母亲,杨梅花长啥样?
"从前一绣娘,巧手绣百样花,名传十里。有人不服上门挑衅,要一幅杨梅花。绣娘历数四季花事,独绣不出此花。大年三十最后期限,夜半更深,她隐杨梅树下,欲窥芳踪,苦守至正月初一天光大亮,一无所获,伤心回屋,不久含恨羞愤辞世。"
"山哈囡,尼渴与,捞之青妮装投"(憨囡,你去守,看看它长什么样。)
我可没有树下独身夜守花开的胆,自然,也一直没见过其花样。母亲亦是未曾见过。
冬寒雪下,瓦屋炊烟,日子便如此走了过去。
再巧手的绣娘尚且绣不全天下花事,更不消说我了,拥不尽天下的花又何妨?我可是拥有一颗爱花的心。一世倾情也罢、沿途纳妾也行,横竖不管不顾只爱了去。
“老来怕是贫病交加,若对天穹地幕还有什么念想,恐怕就是屋舍边的花香人情了吧。”花事亦如人事,疏疏落落,都是一腔执念,临风浴雨,要自在了去。
幸好,还有闹市里一方小院,院里兰草四季春颜,老房三围植种花草。故乡也仍留花地,老屋前后,我仍能抡锄洒播四时花籽,煮茶茗香,读书写字,抚筝听曲,坐等花开。
花田半亩,花事繁胜。而今更有绝艳的品种;更有种花的人。
花事是乡间的掠影浮光,跨过山海,跨过四季,依然朝着那芬芳奔赴。它是樽里的青梅佳酿,早已倒不回最初的罐,潋滟在樽,温润柔绵。
乡间花事是一帛上了年头的绢,大地织染,画花形、画花魂、画花意。我最愿将你记在心间,与岁月重逢。
"老去自觉万缘都尽,那管人是人非;春来倘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而我却是四季日日关心花事,且让自己如花温柔地活下去。
半生行走,经了沧桑的人,才知故乡的溪山明月,花事更迭,最有情意。旧日的岁月一直都在,陪伴着你我,不会离开。
张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