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待我康复以后我开始明白,茨冈娃在外公家占着特殊的地位:外公对他和对自己的儿子态度不一样,不常气势汹汹地呵斥他,背地里提到他时还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
“这个伊凡诺克可是一把好手,咳,这该死的东西!你们记住我说的话:他一定能混出个人样来!”
两个舅舅对待茨冈娃也态度和蔼、友好,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师傅那样“调侃”他,对后者他们每天晚上都要恶意作弄一番:有时把他的剪刀把烧烫,有时在他椅子的座垫里塞一枚钉子,把尖头向上,或者把五颜六色的几块布料搁到半瞎的师傅手边,他把这些布块缝在了一起,于是遭外公一顿骂。
有一次他在厨房的床上午睡的时候,被他们用洋红颜料画了脸,好久都带着这副既可笑又吓人的样子:从他灰白的大胡子里隐隐约约露出两个眼镜样的圆形斑点,一个长长的红鼻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活像一个舌头。
他们会层出不穷地使坏点子,但是师傅却默默地忍受着,只是轻轻地咂几下嘴,而且在他去碰熨斗、剪刀、镊子或者顶针之前总是往手指上吐许多唾沫。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即使在吃饭的时候,拿餐刀和叉子之前也要将手指蘸上口水,引得孩子们都笑他。当他感到疼痛时,一道道波浪形的皱纹会出现在他的大脸蛋上,然后他将双眉挺起,沿着脑门移到光秃秃的头顶上。
我记不起外公对自己两个儿子的这种淘气行为持什么态度,但是外婆却常常扬起拳头威吓他们,喊道:
“不要脸的东西,恶棍!”
然而在背地里,两个舅舅却用一种气呼呼、冷嘲热讽的口气说茨冈娃,说他的活儿干得不好,骂他是小偷、懒鬼。
我曾问过外婆为什么他们要这样。
外婆像往常一样,乐意而通情达理地对我解释:
“你可看到了,他们俩只要有了自己的染坊,都想把瓦纽什卡要到自己这一边,所以他们彼此在对方面前说他的坏话:说他是不会干活的家伙!这是他们在撒谎,耍滑头。他们更担心的是瓦纽什卡不愿意到他们那儿去,留在外公身边,而且外公是很固执的,他还会和伊凡卡一起开第三家染坊——这对舅舅们可没有好处,你懂吗?”
外婆轻轻地笑起来:
“他们总是自以为得计,却是在嘲弄上帝!外公看出了他们的诡计,故意跟雅沙和米沙逗着玩:‘我要给伊凡买免役证,他就不必当兵去了:我自个儿需要他呐!’他们就生气,不愿意有这档子事,可是又舍不得花钱——免役证挺贵的!”
现在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就如在轮船上那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给我讲故事或讲她一生的经历,那些经历也像故事一样。而在说到家庭生活的日常事务时——如孩子们的分家啦、外公给自己买新房啦,她就用一种嘲笑的口吻,态度冷漠,有点从远处旁观的样子,似乎她只是一位邻居,而不是按地位而论的家中二把手。
我从她那里得知茨冈娃是个弃儿;在早春的一个雨夜,他们在大门口的长凳上发现了他。
“他躺着,裹在一块围裙里,”外婆若有所思、神秘地说,“有气无力地哇哇啼哭着,已经冻僵了。”
“那为什么要把孩子抛弃呢?”
“母亲没有奶,没东西喂养孩子,所以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塞到了这儿来。”
她静默了一会,搔了搔头,一面叹着气,一面望着天花板,又继续往下讲:
“都是因为穷,阿廖沙。常常穷得没法说!还有,认为没有出嫁的姑娘不许生孩子——害臊哪!外公曾想把瓦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但是我把他劝住了:咱们留下他自己养吧,这是上帝派他来替补咱们死去的孩子啦。我生了十八个孩子;要是都活下来,满条街都是咱们的人啦,有十八间房子啦!你可要注意,我十四岁就出嫁了,十五岁就生孩子;可是上帝喜欢上了我的骨肉,就不断地把我的孩子召去当天使。我舍不得,不过心里也高兴!”
她只穿一件衬衫坐在床沿,满头黑发都披散了,显得高高大大,活像不久前被一个来自谢尔加奇的大胡子管林人带到院子里的那头母熊。她在雪白、干净的胸脯前画着十字,一面轻轻地发出笑声,全身晃动着,说道:
“上帝把好的孩子带给了自己,把差的留给了我。我非常喜欢伊凡卡,我实在太爱你们了——小娃娃们!就这样,我们接受了他,给他施了洗礼,他就活了下来,长得漂漂亮亮的。我开头叫他‘甲虫’,因为他特别会唔唔叫,完全像只甲虫,又爬又叫,弄得满屋子都听得见他唔唔的叫声。爱他吧,这可是个朴实的灵魂!”
我也喜欢伊凡,他使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每到礼拜六,当外公把一个星期里犯有过错的孩子一个个都打过、出去做晚祷时,一个难以描摹的有趣场面在厨房里展开了。茨冈娃从炉子后面捉出几只黑蟑螂,迅速用线制作一副挽具,把一张纸剪成一对雪橇,于是一辆黑马拉的四套车就在擦得干干净净的黄色桌面上跑开了;伊凡一面用一根细柴棒赶着它们跑,一面兴奋地尖声高叫:
“赶去请主教大人啰!”
他在一只蟑螂背上贴上一张小纸片,赶着它跟在雪橇后面跑,同时解释说:
“它们忘了带布袋了。一个修士背着跑来了!”
他用线拴住一只蟑螂的腿;那虫子就头一点一点地爬着,万卡就轻轻拍着掌喊道:
“执事从小酒馆出来,去做晚祷啦!”
他给我们看老鼠。这些老鼠按照他的命令用后腿站立、走路,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可笑地眨巴着黑珠子一般的机灵眼睛。他对待老鼠很小心,把它们藏在怀里带着,从自己口中喂它们糖吃,亲它们,正经八百地说:
“老鼠是聪明的生物,可亲又可爱,家神可喜欢它呢!谁喂老鼠吃食,家神爷爷就疼谁……”
他会用纸牌、用钱变魔术,比所有的孩子都会吵嚷,和他们几乎没什么两样。有一次孩子们和他玩纸牌时让他一连几次都做了“傻瓜”,所以他非常伤心,委屈地撅着嘴,扔下纸牌不干了,后来他一面用鼻子抽着气,一面向我嘀咕:
“我知道他们串通好了的!他们相互使眼色,在桌子底下偷偷把牌塞来塞去。这难道算正经八百的游戏?论使坏我可并不比谁差……”
他十九岁,比我们四个加起来还大。
不过他在节日晚间聚会时的样子尤其令我难忘。在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出门做客去的时候,满头鬈发、衣衫不整的雅科夫舅舅来到了厨房里,手里拿着一把吉他。外婆端上茶水,还有许多的小吃和盛在绿色酒瓶里的伏特加酒,酒瓶底部有精心烧制而成的玻璃红花;茨冈娃穿着节日盛装,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师傅悄悄地侧着身子走了进来,他墨镜的玻璃闪闪发光;麻脸的保姆叶甫盖尼娅满脸通红,胖得像只坛子,长着一双鬼精灵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大得像吹喇叭;有时,长着一头浓发的教堂执事,还有几个黑乎乎的、像狗鱼和鲟鱼一样滑的人也来凑热闹。
大家大吃大喝,喘着粗气,孩子们也分到糖果,每人一杯甜果子酒;渐渐地热烈而奇异的娱乐趋向高潮。
雅科夫舅舅动情地给吉他调音,调好后总是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好啦,我开始喽!”
他抖了抖鬈发,向吉他俯下身去,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他那张无忧无虑的脸庞变得睡意蒙眬,活泼而难以捉摸的眼神消失在迷蒙的雾中;他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弹奏出令人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地要顿足而起的乐曲。
他的乐曲使人情绪紧张,屏息凝神;它有如湍急的溪流自远方奔流而至,激起人们澎湃心潮,唤起莫名情感,既忧伤又不安。大人仿佛变成了小孩,所有人都纹丝不动地坐着,陷入沉思的静穆中。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听得格外紧张;他一直探身向着舅舅的方向,张大了嘴望着吉他,嘴唇上挂着口水。有时他竟忘情到从椅子上摔下来,双手撑到了地板,在这种情况下他就干脆坐在地上,睁大了发愣的双眼。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听得着了迷;只有茶炊在轻轻地歌唱,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倾听如怨如诉的吉他声。两扇四方的小窗望着秋夜的黑暗,有时有人轻叩着窗栊。桌子上两支油脂蜡烛摇曳着黄色的光焰,尖尖的,像两个矛头。
雅科夫舅舅的表情越来越呆滞,他似乎咬紧牙关沉沉入睡了,只有双手游离于生命之外在活动;右手弯曲的手指难以分辨地在吉他的深色腹板上抖动,犹如小鸟在飞舞、挣扎;左手的手指以不可捉摸的速度在指板上滑动。
喝醉酒以后,他几乎总是用呕哑嘲哳的声音透过牙齿缝唱那首无休无止的歌曲:
如果雅科夫变条狗。
从早到晚他就叫不休:
哦,我百无聊赖!
哦,我愁绪满怀!
修女在街上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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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在墙上停留。
哦,我百无聊赖!
炉子后面蛐蛐啾啾歌唱。
蟑螂就意乱心慌。
哦,我百无聊赖!
一个乞丐挂出裹脚布晒晾。
另一个就顺手牵羊!
哦,我百无聊赖!
是啊,我愁绪满怀!
我受不了听这首歌曲,只要舅舅一唱起两个乞丐,我禁不住要难过得痛哭流涕。
茨冈娃和大家一样聚精会神地听唱歌,把手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眼睛望着屋角,鼻子发出粗重的喘气声。有时他会突如其来地发出抱怨的叹息:
“唉,天哪,要是我有副好嗓子,我会唱得怎么样呵!”
外婆边叹气边说:
“雅沙,有你伤心的时候!瓦尼亚特卡,你还是跳个舞吧……”
他们俩并不总是立刻满足她的要求,往往是乐师突然用手掌在琴弦上短暂地轻轻一按,然后握紧拳头,使劲从身边向地面一挥,似乎在甩掉某种既无形又无声的东西,豪情满怀地喊道:
“什么忧伤愁苦,见鬼去吧!万卡,准备好!”
茨冈娃拉拉黄衬衫,经过一番打扮,小心翼翼、仿佛踩在钉子尖儿上似的走到厨房中央,黝黑的脸庞涨得通红,挂着腼腆的笑容,请求说:
“不过你节奏要快些,雅科夫瓦西里依奇!”
吉他声震四壁如万马奔腾,鞋跟点地如嘈嘈急雨,震得桌上与橱内的餐具铮铮作响,厨房中央茨冈娃面红如火,张开两臂犹如展翅飞翔的雄鹰,急速移动的脚步叫人目不暇接;他大喝一声蹲倒在地,又如雨燕般穿梭往返,绸衬衫的反光映照着四周的一切,而绸衬衫本身则一面抖动,一面散射出熠熠光彩,仿佛在燃烧、熔化。
茨冈娃跳得不知疲倦、忘乎所以,假如打开房门,任其自由所向,也许他会跳着舞满街辗转,不知还会继续跳向何方……
“横着掠过去!”雅科夫舅舅一面用脚踩着节拍,一面喊道。
接着他一面吹响尖厉的口哨,一面兴奋地高声喊出两句诙谐的俏皮话:
嗨!要是不心疼我的破草鞋。
定要抛妻别子走天边!
坐在桌子边的人也在手舞足蹈,他们有时大喊几声,有时尖叫几下,仿佛被火烫着了似的。大胡子师傅一面拍着秃脑门,一面叽里咕噜地不知所云。一次他向我俯过身子,柔软的大胡子盖到了我的肩膀上,就如跟大人说话似的,直接在我耳边说:
“要是把你父亲请来这里,列克赛马克西梅奇,他一定会燃起另一把火!他可是个开心的男人,特逗人。你记得他吗?”
“记不得了。”
“是吗?以前他常和外婆——慢着,等一下!”
他站了起来,高高大大的,一脸疲惫的样子,像个圣像。他俯身向着外婆,用异乎寻常的低沉的声音说:
“阿库里娜伊凡诺夫娜,请给个面子,在这里走上一遍!就像往常和马克西姆萨瓦杰耶夫一起走的那样。让大伙儿乐一乐!”
“瞧你说的,亲爱的,你怎么啦,格里高里伊凡内奇?”外婆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说,“我哪能跳舞啊!只会招人笑话……”
但是大家都开始请她跳舞,突然间她像年轻人那样站起来,整了整裙子,挺直了腰板,把敦实的脑袋向上一昂,一面大声叫喊,一面在厨房走起舞步来:
“也罢,要笑就请便吧!来,雅沙,换一首曲子!”
舅舅轻轻合上眼睛,开始奏一首比较缓慢的曲子;茨冈娃停了一小会儿,然后蹲着围绕外婆跳起来,她则张开了双臂,挺起了双眉,深色的双目凝视远方,仿佛飘在空中似的,开始在厨房里缓缓起步。我觉得她的样子挺好笑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师傅严厉地伸出一根手指警告我,所有大人都不满地朝我的方向看了看。
“别跺脚,伊凡!”师傅笑着说。茨冈娃顺从地跳到一边,坐到了门槛上,保姆叶甫盖尼娅提起嗓子,用轻柔悦耳的声音唱了起来:
姑娘一周复一周。
手织花边不知休。
干活累断命半条。
来日从头再操劳!
外婆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你看她悄悄地移动舞步,若有所思、摇摇晃晃,眼睛从举起的手臂下望着四周。这时她整个高大的身躯在犹豫不决地晃动,双脚小心翼翼地探路。蓦地她似乎受到什么惊吓,停止了脚步,面颊抖动了一下,眉头皱了一下,但是转眼间又容光焕发,绽出了和善、彬彬有礼的微笑。她往旁边一跳;用手把人引开,让出道来。她低下头,张耳倾听,露出更为欢乐的笑容;突然她离开原地,旋风般地转动起来,她整个人变得更为苗条匀称,身材更显得高大,这时人们的眼睛已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此时此刻她正奇迹般恢复了青春,她变得那么热情、美丽和可亲可爱!
而保姆叶甫盖尼娅还在像喇叭一样低声吟唱:
星期天她从午祷跳起。
直到半夜子时。
最后一个离开街道。
只可惜节日太少!
外婆跳完舞,坐到茶炊边自己的位子上。大家都夸她,她却整整头发说:
“得了吧,你们!你们没见过真正会跳舞的女人。我们巴拉赫诺就有过一个姑娘——我已记不起是谁家的,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反正有些人望着她跳舞,简直高兴得直掉泪!往往你看着她,你的节日就来了,别的什么也不要了!我这个有罪的人真妒忌她呢!”
“唱歌的和跳舞的是最先来到世界上的人!”保姆叶甫盖尼娅严肃地说,于是唱起了关于大卫王的歌。雅科夫舅舅拥抱了一下茨冈娃,对他说:
“你得到酒馆里去跳,准叫大家看得发疯!……”
“我想有副好嗓子!”茨冈娃抱怨说,“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就唱它个十年,然后即使做修道士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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