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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0/4 1:59:00

苏轼小名叫九二郎,根据起乳名的方式和零星的资料记录可知,苏轼哥俩之前,还有个哥哥和姐姐,可惜都不幸夭折了。以前为了人丁兴旺的寄托,古人喜欢在起名时带百带千,比如文天祥排行“第千一”,他管自己的二弟文天球、妹妹文懿孙叫千二哥、百五贤妹,可知文天祥家不止这六个兄弟姊妹,应该也有夭折的。

但排行这事儿不是绝对定死的,有些是家庭内男女混排,有些则是家族内男女分开排行。既是大家都默认的社会习俗,也是宗族制度的组成部分。像近现代依然还有,大家看李碧华的小说、关锦鹏的电影《胭脂扣》中,那位十二少就是排行第二,属于带十的称谓方式。

苏轼的家里就是男女分开排的,这个“九”就类似上述的千百十,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大约是苏洵喜欢易经,从“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而来的。后来父子两代三人合注而成《苏氏易传》,看来也是早有渊源。“九”是从习从寓,“二”才是排行。

苏轼的年龄计算也比较绕,出生在腊月底,以前生下来就算一岁,马上过完年又加了一岁,因而导致现在我们算他的卒年,加上传统的虚岁算法,往往徘徊在两三年之间。再者公历计算和农历计算有月份上的差异,所以苏轼算起来是比弟弟苏辙大2~3岁。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苏洵《名二子说》

苏轼十一岁、苏辙八岁那年,父亲苏洵要为哥俩起学名,还专门为此写了篇短文说:“一辆车上的车轮能滚动前行、车辐能衔接加固于轮体、车盖能遮雨蔽日、车轸能围护敛合,它们都各有职责各尽其用,唯独车前面当扶手把手用的车轼,只有在颠簸抓扶或休息倚靠时才会用一下,似乎并没有更大的作用。尽管如此地看似无用,但把车轼给卸掉,那一驾车也就不完整喽。轼崽呀,我就是担心你本性纯真率直、不懂得为人处世的‘外饰’,所以用轼字给你取名,借此来提醒你要懂得遮掩锋芒啊。”

然后又转头对弟弟苏辙说:“天下的车都是循着道路、车轨而前行的,假如咱们给车上的各种部件论功行赏,那就没有车辙的份儿啦。虽然与奖赏无缘,可若是行动出了意外导致车也翻了马也死了,那倒也怪不到车辙的头上,因为车辙正好处在驱车之人论‘功过’的范围之外、处在祸与福的最佳平衡点上。辙崽呀,你的性格就是酱紫,能避免至功、极祸的连累,老父亲还是相对比较放心的啊。”

我个人特别喜欢这百字短文,将通俗比喻和深刻道理,用朴素的语言表达出来,只要人类文明不消亡,就会一直被流传下去。它的精妙之处在于,用极简的文字,说了“人生、道路、态度”三者的关系。

俗话常说三岁看八十,若以老父亲苏洵的视角观察两个孩子,从他们成长的这八九年里,目光犀利敏锐的苏洵,已经看出了俩娃儿的个性特质:哥哥是扶凭之材,弟弟是承车之材——当然,这是就以前读书人的仕途之路、封建社会君臣系统下而言的。

仕途根植于政治环境,国家政治的运行如一辆精密沉重的战车,历朝历代就是在推动这辆车的缓慢进程中,不断更换着车上的总指挥。在权力高度集中的总指挥周围,有同在车上的肱股之臣,也有在主车周边随行的百官,还有跟在后面的千万车队与兵马。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构成人生,人生不同阶段的个人态度,决定了道路的曲折平坦、际遇的沉浮穷通。人生道路态度这三样是一体的,共同构成人生轨迹所依存的坐标系。兄弟二人都曾通过科举而入仕,都曾经历过升迁而接近过权力的最中心,都曾随着那辆政治的战车,在纷乱与斗争中前行。在二人的共性之外,不同阶段对不同事件的不同态度,决定了他们处事风格的不同,继而导致了他们不同的命运轨迹。

政治的本体是权力与分配,这在人类无法解决能源资源问题、无法继续进化并脱离两性繁殖模式的前提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深层本质。政治的外相是兴衰与更替,在智慧生命与物质环境绝对绑定、不断试错和缓慢的经验积累之前提下,是对历史社会发展演变规律的不断重复重现。政治的作用是有序与稳固,是在利益获得者的数量比重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不断产生矛盾解决矛盾的过程。

“政体”在封建纲常观念中,几乎是权力中心舞台上玩家们的角斗戏,与舞台周围的服化道各部门、用脊骨承载着舞台的千万人民关系不大。“政用”则是选择仕途道路的人们,一生成败与功过的唯一载体。苏洵所担心的,就是在政用之路上,苏轼这个崽,会因为政体的偶尔“扶凭”,而过度彰显自己存在的作用和特性。苏洵所放心的,是苏辙这个娃,更适合作为承载政体战车的轨道,愿其自身不被“功过”所累、但作为选择仕途之路的人,能为政用起到引导、承载的正向作用。

从许多细节中我们能明显感受到,苏轼的性格像父亲多一点,苏辙的性格比较接近母亲程氏夫人。哥哥苏轼像是巍峨俊秀的高山,有其岿然独立、奇拔耸峙的一面,也有漫山苍翠、繁花似锦的一面,这样天然恢弘美好丰富的内心,如何作得矮丘深壑呢?为人做人之难,就难在要把天地造化的博大,做成愉悦心眼的盆景。

弟弟苏辙则像是山下蜿蜒的长河,任你四季变迁花开花落,我自善渊善仁善治善时,以柔之坚忍历寒暑风霜,仍奔流不息静默无喧。山水秉性的兄弟二人,也以一生的所为,巧妙地展现了自古推崇的“仁”与“智”。可山水归山水,人生归人生,在时代与社会中,纯粹天然的秉性,很难与人为刻意的塑造达成完美的兼容。

苏洵会想到这两个字,其实也有深层的思维轨迹与用典依据。《左传》中有篇《曹刿论战》,说的就是长勺之战相关的故事,不了解的小伙伴可以自行深入探索。这场战争中实力较弱的鲁国,罕见地战胜了实力很强的齐国,是历史上有名的以弱胜强的战争案例,也曾多次被润之先生提及,并运用其战略防御、以逸待劳、取信于民、后发制人等谋略精髓到实战指导中。

典故中有个小片段,就是督战的曹刿“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是说齐军溃败之后,鲁庄公着急下令追逐。曹刿当即阻止并下车看地上,齐军的车轮碾压出的混乱车辙,推测出齐军并非有准备地撤退,又登上车扶着车轼远望,看见齐军的战旗的确倒下了,乱象之中不太像会有预先谋划好埋伏的样子,这才决定追击对方。

当然苏洵短文里的车辙,更多是指车轨车道那个涵义而言,不完全是说车轮在土地上压的印子。因为苏轼字子瞻,瞻就像登上车凭轼而望的样子;而苏辙字子由,由字早期的涵义之一,就是有路通到田里。《左传》中曹刿观察车辙,就是在看一场战争之后,客观结果中的细节特征,登轼而望的是对方的态势,并就此做出判断。

对客观现状的细节了知、对整体态势的把控预判,几乎是任何人做事时,都要着重下功夫的地方,考验着知识储备的深广度、个体的眼界格局和智慧。左丘明的记载很简单,并且限于文言文的束缚,有很多军师家眼中极其重要的细节因素,并没有在《曹刿论战》中体现出来。但后人可以根据历史和现实来推导,精通易经的苏洵一定也很清楚,那些没有在原文中体现出的军事要素。

因此他取名时的思量和发论,并不仅仅是在俩孩子的那个阶段,祝福勉励或提醒式地随便说说,而是有更长远深刻的思考在其中,或许当时他眼前,都已经浮现出两个孩子长大之后,如何处世如何做官的样子了吧。

再说“外饰”,即所谓处世之道、做人之道的其中一部分,在现当代语境中狭隘一点,也可以说成是情商和姿态。为人处世为什么需要外饰呢?在我看来“外饰”有情、理、欲、利四个大类,总的根基在于我们是人类,是这个物种的特性所决定的,并不能像三体人那样“透明”“联网”。我们把个体的聚集称之为群体,大多数语境下的“一体”只是一种愿景和精神,真正窥破一体的天机,怕是修道的行者方能了悟。

情饰的根源在于人心有别:每个人的出身与经历不一样,脑袋心灵中的思想观念不同,那么对万事万物的理解与态度也就不同。个体带着各自的“情”于集体中的旁人交涉,既有大家共同遵从的修饰,比如极少有人会在酒局饭桌上,戳破领导吹牛的谎言,需要装傻装信服装聆听的修饰;也有各自态度不同的修饰,比如有人在职场上扮演谏臣,而陶醉于对古代名相的模仿快感中,而有人却选择装聋作哑躺平摸鱼,冷笑着俯视庸碌的旁人,笑他们无法达到自己大智若愚的境界。

只因每个人需要活着,活着就需要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保障了基本的生存才能追求更高的生活品质,无论这些过程被赋予什么意义,它的本质就是以人为本体和中心,满足人的欲求与消耗的过程。如此每个人生存的根基不同、生活的台阶也不同,再被面子、自尊心、话语权、地位、学历技术、职业身份、阅历见识……等裹挟后,就产生了需要借助修饰的方式,让自己的获得过程减少些困难障碍,让大家共同维护的局面相对稳定。

理饰的根源在于文化延续:人类从厮杀、吞食和竞争中走到今天,孕育文明诞生文化的过程中,出于人类物种的自觉性和自我认知,需要树立真善美、打击假恶丑,让艰难稳固地延续至今的文明,还能在地球上延续下去。很多时候正在制造历史、或者回顾过去历史者们的心态,并不是一个凌驾于人类之上、要完全客观真实记录人类发展过程的动机,而是如何能更好地让“历史”产生价值产生正向推动作用的目的。

如上古神话中,诸多的个人英雄和牺牲与奉献,如古代史书中为尊亲贤者讳的态度等,就像是只有做出了一百分的教科书,那么在民众努力学习之下,才有可能成为获得七八十分的“好学生”。否则古往今来绝对真实客观的“人格”教材,反而会成为大众开脱自我的“圣经”,并以此挑战一切权威和公信力。何来绝对的公平公正呢?政体的刚需是牵制、平衡。

古人揭竿而起都需要给天下一个理由,否则师出无名难以成事。今之商擘也惯会从文化内涵与社会意义的角度,夸大自身价值与个体贡献,用以对上自保寻求政庇、对下洗脑巧立牌坊。更遑论在衣食住行里摸爬滚打的普通人呢?因而也就有了欲饰。

欲饰的根源在于角色扮演:人们对物质、肉体、金钱、地位、名声、寿命……等各种事物有了消耗和更多的追求,那么在一个又一个阶段的演化发展中,个体和团体的性质也会发生两大类变化。一是有形无形的所求之物,积累到一定程度能改变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关系、能改变圈层甚至阶级属性;二是自诩高等动物的人类,需要为不断不停的需索过程,留一块最后的遮羞布用以彰显文明属性。

譬如自媒体营销号,想要获得流量又不屑于贩售性冲动、低俗猎奇内容,试图用高级玩法从阶层族群入手,那么他们就会用合适的主义来自我包装,扯左右论阶级、义愤填膺于阴暗面、积极畅想于未来道路,说受众想听的话,引起受众想讨论的话题,满足受众借社会问题而宣泄自我需索不满的情感表达需求……但初始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来自这个族群和圈层的流量。

以此类推,则肉体和性资源需求,成了关于机会的交易或红颜蓝颜知己的粉饰;追求金钱地位名声的福报佬们,在人民的善意尚被蒙在鼓里时快速积累、不可一世妄以人师国师自居,而当被觉醒的人民之天威震慑之后,则又以吮痈舐痔的嘴脸,恨不能将一颗红星烙于额顶,怎么看怎么觉得讽刺。若把欲饰从道德语境中单摘出来,推而广之放到更大的尺度上,便产生了利饰。

利饰的根源在于政用之序:如前所述,政用是有序与稳固,即在利益获得者的数量比重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不断产生矛盾解决矛盾的过程。将它放大到世界范围内,就是国与国之间的相互作用,或合作或对立,或阴谋或阳谋,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稳固与秩序稳定,一切也都基于资源能源之利、发展模式之利、主义道路之利。

由此四外饰之故,那种无饰无束、纯天然不刻意的人与境界,几乎不可能存在于群居动物和社会生活中。山必有缺、金无足赤,外饰这个东西又无法以器称量以尺相度,只因人心有别各存私欲,故而外饰的标准也各不相同,似乎在天然去雕饰的“无所饰”面前,显得下乘、像个伪命题。热血少年时代,黑白分明的眼中,清明澈亮的心头所憧憬的“无饰”大约只有传说中尘网樊笼外,渺茫浮远的修行者身上,才能见着零星半点,若存若亡难究其奥。

毕竟心、性、识本身,就决定了每个个体,无法做到纯粹的无饰。勘得太透就容易令人生了出离心,犹如红楼之中宝钗所云:“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若真能移得透彻,则可成为脂砚斋批语所云“翻过来的”。而人间红尘里,又能有几个翻过来的呢?无论碌碌柴米辈,或是攘攘庙堂客,无一不是慢慢学着外饰,跌跌撞撞摸索着和这个世界打交道。随着年龄成长我们慢慢明白,将外饰和无饰对立起来,才是狭隘的愚痴,因为只要有那个界限在,就等于拿着偶然短暂的有序,去挑衅永恒的无序和混乱。

轮到苏轼自己给儿子起名,迈、迨,像极了古今皆同的游子,从出发远行,到一步步走上目标的阶梯;而过和遁,亦如当年苏洵的一声叹息,仿佛是苏轼告诫儿子不可贪恋、学会规避之意。我们大多数人的人生也是这样,年轻时激昂而迈、艰辛而迨,抵达人生的波峰后,恋恋不舍欲求不满者,是过错、是过度,亦是不能知舍而过;而能堪破祸福参透取舍、擅隐乐遁者又寥寥无几。

他在洗儿戏作中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孩儿愚与鲁,无忧无虑到公卿。”这被后世多少人认为是嘲讽、是牢骚、是不满,也被多少人过度解读出各种花样。我倒觉得这是苏轼的真情流露。个人父子情感层面,特别像断指轩辕给李大嘴刺的“好汉饶命”,那样的笑中带泪。家国情怀层面,你安知东坡所云之“愚鲁”,就不是已然炉火纯青的外饰呢?

他把一生的遭际归咎于“聪明”二字,可“翻过来”者的聪明,和利地之上利人们的聪明,恐怕有着云泥之别啊。只因一个时代走向冬天时,语境会被污染,词义的内涵也会被扭曲。愚钝笨拙的反义词,就是聪慧伶俐。好比一个经过宦海沉浮的老者,所认为的聪明应当是舍、忍、让、止;而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认为的聪明,在现代社会的资本商业语境中,大约是利益、情商、伪善与维系。况且真正的老戏骨,大多在商界在官场,他们自有他们所熟稔的外饰。

查先生的《神雕侠侣》中,我最喜欢的片段之一,是杨过在独孤求败的剑冢那节。第一柄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这是一个人最该发奋自强、勤学不止的阶段,学问之道最需勇猛精进,人生以何为外饰,外饰之“技”的根基,需要扎根于此。

第二把剑是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悔恨无已,乃弃之深谷。紫薇者,天帝之宫也;软剑者,柔软如绢杀伤力强,可力道最难掌握。其剑质之“软”,恰似初入社会时,和老去的大人们,所学的为人处世之道,内含精粹也难免糟粕,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控制“手段、谋略”的力道,则伤人伤己后患无穷。小至个体,如刘鑫(刘暖曦)之流,披人皮行兽事;大至群体,如尸位素餐的慵官懒政、精致利己的公知染污青年。这样聪明的“技巧”“利器”、这般“外饰”的好手段,若不以学识、智慧和悲悯筑基,那不要也罢。

第三把是倚天剑屠龙刀的爹,玄铁铸成重到脱手,轻易拿捏不住,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这是有朝一日于人生起伏中,参悟了外饰需要智慧、学识、悲悯的基底,从此将“外饰”熔为人格的一部分,则不会被人轻易拿捏撼动,无欲则刚是也,浩然正气亦同。若奔忙的人们,有天能想明白,何以轻灵迅疾的“剑法”,最终要变成一反常态的“愚鲁”,才算是完成了从而立至不惑的成长蜕变。

第四把则是已经腐朽的木剑,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人生开始迈入下半场时,则需要舍需要放,那些年轻人们高谈阔论的“外饰剑法”早已了然于心与己合一,又何须时时带着外饰的概念去做那些有为之为?真悟者,已然一言一行皆合道,是有饰乎?是无饰乎?——惟“愚鲁公卿”能知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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