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东院这个NZ
花月最喜欢的就是将军府的清晨,庭院里玉兰吐蕊,打从树下过,就能沾上两分香,而夫人向来是最爱玉兰香的,一听见声响,就笑眯眯地招手让她过去。
花月行了礼,然后乖巧蹲扶住夫人的膝盖,任她摩挲着替她抿了鬓发。
“玉兰又开了。”庄氏心情甚佳,“今儿是个好日子。”
“是,韩家夫人和小姐辰时便到,内外庭院已经洒扫干净,厨房也备了五式茶点。奴婢打听过了,韩家小姐擅丹青,礼物便准备的是将军的墨宝。”
花月笑得眉眼弯弯:“为这墨宝,奴婢可没少去将军跟前讨嫌。”
庄氏听得直笑,伸了食指来点:“你这小丫头实在机灵,竟能把主意打到将军身上去,也算你有本事,能讨得来,我讨他都不一定给呢。”
食指点歪了地方,花月连忙撑起身,将鼻尖儿凑过去受这一下,然后笑得更开怀:“将军也是惦念着您,才饶了奴婢一命。前堂的屏风已经立好了,给韩夫人的礼数也都没落下,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庄氏满意地点头,拉她起来给自己梳妆,对着铜镜笑:“还能吩咐什么?你安排的定是周全妥当的。”
花月莞尔,捻起玉簪替她戴上,又理好她的裙摆。
镜子里的庄氏看起来娴静端庄,只是鬓边最近又添了几根华发,按理说这将军府深院里锦衣玉食的,夫人定是青春快活,可庄氏不同。
她有个天大的烦恼。
“对了。”摸到妆台上的簪花,庄氏突然想了起来,“景允可起身了?”
说烦恼烦恼到。
花月面上笑着,心里怄火不已。要不是生了李景允这么个混世孽障,庄氏哪里会三天两头地被气得难以安眠,以药为膳。
李景允乃将军府幺子,京华有名的贵胄,少时便得皇帝赏识夸赞,大了更是俊美出挑,文韬武略都是王公贵族里拔尖儿的,外头人提起来,都会赞一句“公子爷厉害”,按理说有这样的孩儿,庄氏应该过得很好。
但很可惜,这位公子与庄氏天生犯冲,打小便不亲近,长大后更是处处忤逆。庄氏爱子心切不忍责备,李景允便更是得寸进尺目中无人。
今儿是与韩家小姐相面的日子,这厮竟然半夜想离府,幸亏她反应及时,派人守住了。
不过这话不能给庄氏说。
“来之前奴婢让人问过了。”花月笑道,“东院里传话说公子一早就起身了。”
“这倒是难得。”庄氏欣喜,“那你先将厨房炖着的燕窝给他送去,我这儿不用担心,让霜降来伺候便好。”
“是。”花月应下,弯着眼退出了主屋大门。
门一合,笑容尽失,她转身,阴沉了脸问小丫鬟:“东院如何了?”
“回掌事,院子里二十多个护卫看着,三个时辰没换岗。”
“后门院墙呢?”
“挂了六十六串铃铛,任是轻功绝顶,也不能悄无声息地越出去。”
“公子院子里的奴才呢?”
“全捆紧扔柴房里了。”
很好。
恢复了和善的笑容,花月交叠双手放于腹前,放心地带着人去送燕窝。
在将军府三年了,与这位公子爷斗法,没有人比她更熟练,谁都有可能被李景允钻了空子,但她绝对是滴水不漏,手到擒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花月自信地跨进了东院主屋。
然后……
僵在了门口。
外头的守卫站得整整齐齐,屋子的门窗也都锁得死死的,照理说这屋子里应该有个人。
花月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人形,然后手指落下。
该站着人的地方立着一副盔甲,空空的头盔里塞了枕头,早膳送来的新鲜黄瓜被切了长条,拉在上头,变成了一张嘲讽之意极浓的笑脸。
花月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拽过门边的守卫,咬牙:“这就是你们看牢了的公子爷?”
守卫被她勒得脸涨红:“殷……殷管事,咱们确实一直看着的啊。”
扔开他,花月走去窗边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看似锁得牢实的花窗陡然大开,朝阳洒过来,橙暖倾泄,照出从窗台到正门的一串足迹。
……
练兵场不是什么好地方,血沫和着沙土凝固成深黑色,武器架上的刀剑散发出一股生锈的味道,和着刀柄剑鞘上的汗渍,打从旁过都能徒生几分暴躁。若是遇上休沐之日,这地界儿半个人影都不会瞧见。
可李景允怎么瞧怎么觉得舒坦,天湛山远,广地黄沙,连刮过来带着尘土的风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脚尖往武器架上一踢,抄过飞出来的长矛便挽了个枪花,指向旁边副将:“打一场?”
副将秦生拱手:“请赐教。”
刀剑都是开了刃的,来往之间没半分情面可讲。秦生自认天赋过人,身手不弱,可对上这锦衣玉冠的公子爷,竟是占不得上风。
长矛凛凛,劈开几道朝阳,狐袍翻飞,墨发掠过的眉眼杀气四溢。
花月远远看见人群,就知道那孽障定然在这里,她三两步上来拨开兵卫,正待发难,就见生花的长矛狠劈于剑锋之上,火花四溅,金鸣震耳。
李景允背光而立,手里红缨似火,眼神凌厉摄人,袖袍一卷黄沙,尖锐的矛头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花月怔了怔。
四周响起喝彩声,李景允一笑,正想说承让,结果一抬眼,他看见了站在一群新兵里的殷花月。
“……”
“……”
肯定是眼花了,她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李景允一把拉过秦生就往反方向走。
“你府上最近可有什么事?”他边走边问。
秦生满脸颓势,嗓子还没缓过来,沙哑地道:“属下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事?”
“那正好,待会儿我随你一起回去。”
脚步一顿,秦生无奈:“公子,您又擅自离府?”
“笑话。”李景允冷哼,“将军府是我家,出来一趟而已,何来擅自一说?”
“那殷管事可知此事?”
别开脸,李景允含糊地道:“她自然是知道的。”
话音落,两人绕过回音壁,正撞见站在路口的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交叠着双手放在腹前,一张脸清清冷冷。
第2章你拿我没办法的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李景允一把将秦生拽回了回音壁后头。
秦生被他一勒,直翻白眼:“公子……你怕什么……那是殷管事。”
就因为是她才怕啊!
呸,也不是怕,一个奴婢有什么好怕的?李景允就是觉得烦,天底下怎么会有殷花月这种人,鼻子跟狗似的,不管他跑去哪里,她都能很快找过来。
练兵场看样子是呆不了了。
“走,公子今日带你去栖凤楼玩。”
秦生纳闷:“您不是说殷管事知道您出来了吗?”
“别废话。”
“哦。”
扭头往马厩的方向跑,李景允急急地去解缰绳,结果刚伸出手,旁边就来了个人,轻巧地替他效了劳。
素手纤纤,干净利落。
“公子。”花月笑得温软可人,“将军有令,请您即刻回府。”
“……”
风沙从马厩卷过,骏马打了个响鼻。
食槽里的草料散发出古怪的香气,四周寂静无声。
李景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可旁边这人反应比他更甚,随他退上两步,身后呼啦就涌上来十余护卫。
沉默片刻,李景允转头,像是才看见她似的,恍然,“瞧我这记性,府里今日还有事。”
又转头对秦生道,“明知最近府上忙,你怎好还拉爷去栖凤楼?”
秦生:“……?”
花月颔首,妥帖又温顺,丝毫没有追问之意,只侧身屈膝:“公子请上马。”
李景允爽快地点头,接了缰绳一顿,又扯了扯衣襟:“方才活动一番,身上出了好些汗。”
花月笑眯眯地看着他。
若是一般人接句腔,那他便说要在练兵场沐浴更衣再伺机跑路,可殷花月这又微笑又颔首的,活像在说:编,您接着编。
李景允觉得很烦,编不下去。
“走吧。”
“您今日不该出府的。”花月笑着替他将马引出来,“韩家主母和小姐一并过来,您若迟到,便是失了大礼数。”
“怪我,一时忘记了。”李景允痛心疾首,“昨日副将说今早有晨练,约我来比划,我一时高兴,忽略了要事。”
他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看她:“你带人坐车来的?”
花月点头。
“那便上来,爷带你回去。”他笑着伸手,“马车那么慢,若是赶不上回去,他们倒要怪我。”
不该怪你吗?花月气得要命,将军府里忙碌了三日了,就算是看后门的老头也知道今日韩家人要来,这位记性甚好的爷,怎么可能是真忘记了!
但她毕竟是个奴才,再气也只能笑,拉住他的手上马坐去后头,紧紧抓住了马鞍尾。
“坐稳了。”余光往后瞥了一眼,李景允一夹马腹,骏马长嘶,朝路上疾驰而去。
四周景物飞快倒退,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花月连连皱眉:“公子,慢些。”
“不是赶时辰么?”李景允唏嘘,“你瞧瞧这都什么天色了,再慢便是失了大礼数。”
花月笑着咬牙,跟他较劲似的抓紧了马鞍,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
两炷香之后,马慢了下来,花月终于得了空睁眼,可这眼一睁,她当真差点摔下去:“公子,回去的路不是这条!”
“吁——”李景允勒马,纳闷地左右看了看,“不是这条,那是哪条?”
花月要气死了。
日头已经高升,已经是到了韩家人过府的时辰,这位爷不在,她也不在,夫人那边该怎么应付?
“公子请下马。”
“我下马?”李景允磨蹭地拽着缰绳,“你认得路?”
这泼皮无赖的模样,与沙场上烈火挥枪的那位判若两人。
花月叹了口气,已经懒得与他贫嘴,右腿上勾反踢他的鞋尖,将他从马镫里踢出来,然后自己踩上借力,身子撑起,左腿从他头上跨过,落座到他身前。
浅灰色的裙摆越过头顶在面前落下,李景允只觉得手背一痛,缰绳就到了她的手里。
“驾!”
马头调转,往来路飞驰而去。
李景允有些怔愣,这动作来得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终于他回过神的时候,前头已经能看见西城门了。
他脸色很难看。
“殷掌事。”他伸手掐住她的腰侧,“身为奴才,没有你这样冒犯主子的。就算有母亲在后头撑腰,你也只是个奴才。”
“回公子的话,奴婢省得。”她头也不回地敷衍。
“你省得?”他咬牙,手上力道加重,“你分明是有恃无恐。”
花月已经没心思与他说这些了,心里盘算的全是待会儿该怎么圆场子,眼下赶过去,许是要迟上几炷香,但只要找些合适的说法,那……
“你是不是觉得,还赶得上?”身后的人突然问了一句。
花月浅笑:“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
只要天还没塌,任何事情都能有转圜的余地,她有这个自信。
“只可惜。”掐着她腰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李景允的声音带着点热气从耳后传来。
“这一回,你许是没有办法了。”
这是何意?
花月怔忪,还未来得及问,马蹄突然踩进泥坑,溅起一道泥水,颠簸之中,她突然觉得身后一空。
有什么东西飞快往后落,带着风从两侧卷过来,吹得她脊背一片冰凉。
第3章区区一个奴婢
花月是整个将军府里最忙碌的奴婢,天不亮便要起来打点主院、准备膳食、伺候夫人。等天亮了,便要给将军送汤品点心、训诫下人、归整杂事。日头西下之后也没什么空闲,要归整各家夫人小姐的喜好以备后用、要清点一日的账册以平收支。
这些事会耗去她全部的精力,每日至多不过两个时辰好睡。
不过,花月觉得,再多十倍的杂事加在一起,也没有李景允难应付。
罗帷低垂,大夫收拾好了药箱退下,李景允靠在软枕上,墨发四散,神情慵懒。
“怎么就没拉住呢?”猫哭耗子似的叹息。
花月跪在他床尾,仍旧朝他露出了温软的笑意:“是奴婢的过失。”
“那你什么时候去领罚啊?总跪在这里,也怪碍眼的。”
花月朝他低头:“回公子的话,将军有令,让奴婢先伺候公子用药。”
床边矮几上的药碗散发出浓苦的气味,李景允斜了一眼,哼笑,“你害我坠马,不先领罚,侍什么药?”
也真好意思说。
花月捏紧了手,面上笑得如初春之花,心里早把这人从头骂到了尾。
好歹是个公子爷,就为了不与韩家人见面,竟然自己跳马。若真摔断了腿也好,偏生是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装病,害得夫人担心了个半死。
“公子喝过药,奴婢便去领罚。”
李景允恹恹地推开她递来的药碗:“你端的药,我可喝不下。”
喝不下就别喝,痛死活该。
收回药碗,花月继续温顺地跪着,不声不响地搅弄汤匙。
“怎么。”他有些不耐烦,“你还想赖我这院子里不走了?”
“回公子的话。”花月无辜地抬眼,“公子伤重,身边也没个近侍,将军放心不下,特命奴婢前来伺候,直至与韩府顺利定亲。”
话音落,不出所料,床上这人立马暴躁起来,红木手枕“刷”地飞过,花月侧头一躲,耳边刮过去一阵风,接着就是“哐啷”一声重响。
“公子当心。”她笑,“大夫说了,公子今日受惊过度,需要静养。”
真让他静养,会把她这条庄氏的狗给栓过来一直吠?李景允气得眼前发黑。
他不喜欢被人跟着,所以东院只有几个粗使奴才,没有贴身丫鬟小厮,父亲也是知道的。还让殷花月过来,那就摆明了是想监视他。
扫一眼花月手里的药碗,李景允伸手接了过来,仰头喝下一口,皱眉。
“蜜饯呢?”
花月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打开递给他。
竟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李景允别开头,没好气地道:“我要吃京安堂的梅花蜜饯,你现在出门去买。”
旁边这人交叠好手,笑眯眯地答:“将军吩咐,奴婢不得离开公子身边半步,任何需要出府的杂事,都得交由院子里其他奴才代劳。”
“……”
低咒几句,李景允起了身。
“公子要去何处?”
“如厕。”他往外走了两步,顿住,不敢置信地回头,“如厕你也要跟?”
花月笑着朝他屈膝:“奴婢在外头候着。”
一甩袖子,李景允大步出门,花月亦步亦趋,一直走到后堂门口才停下。
余光瞥了身后一眼,他轻哼,进了后堂便从旁边的院墙上翻身而过,无声无息地落去了外头的墙根边。
刚过午时,府里还忙着收拾韩家人过府后的残局,外头这条小道无人,只要绕过前头的厨院,便能从后门溜出去。
区区一个奴婢,就想把他困在府里?
没门儿。
李景允警觉地看了看左右,足尖点地,身轻如燕地避开了所有家奴。一摸到后门的门环,他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替自己理了理衣襟。
到底是将军府的公子,武功高强、计谋无双、无人能挡。
真是遗憾啊,殷掌事。
替她掬一把同情泪,李景允兴致勃勃地拉开了后门。
“公子。”
花月站在门外,将卷好的香帕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他:“请用。”
“……”
啪地一声合上门,李景允转过身来揉了揉眼。
看错了吧?殷花月方才还在东院,怎么可能跑得比他还快?一定是他心虚看错了。
来回几遍说服自己定了神,李景允再将后面的铜环轻轻一拉——
卷好的香帕从开着的门缝里递进来半截,殷花月的声音温柔地响起:“韩家小姐喜茉莉,这香味也好闻,公子不妨试试。”
黑了半张脸,李景允甩开门扇,冷声道:“本公子还喜杀人呢,你怎不让韩家小姐来试试?”
“韩家小姐说了,公子乃京华瑰宝,公子喜什么,她便喜什么。”花月笑着躬身,“若公子有意,奴婢便将韩小姐请来,试试也无妨。”
李景允伸手抹了把脸。
他觉得这些女人都有病,不讲道理,死乞白赖嫁给他到底有何好处?他不愿意,对方进门了也是个守空闺的,还不如在绣楼上逍遥自在。再说了,他尚未立业,为何要急着成家?
往外走了半步,殷花月跟着挡在他身前,端着一张温顺的脸,看得人来气。
李景允眯眼:“你是不是觉得小爷拿你没法子?”
“奴婢不敢。”
嘴上说的是不敢,身子却没让半寸,李景允气极反笑,也懒得出门了,一把拽过她就往回走,穿过走廊,越过行礼的家奴,一脚踹开了主事院的大门。
“不是说小爷喝了药,你便来领罚?”将她往院子里一扔,李景允冷笑,“领吧,爷看着。”
花月踉跄两步站好,笑应:“是。”
主事院的人愕然,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倒是主掌事的荀嬷嬷上来问:“公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景允抬着下巴指了指殷花月,脸色阴沉。
荀嬷嬷了然,轻声道:“花月今日连累了公子,将军那边已有责令,公子只管养伤,其余的交给奴婢们便是。”
“那便交给你们。”神色稍霁,李景允拍了拍手,“打老实了再给我送回来。”
“是。”
花月没吭声,也没反抗,顺从地跪在荀嬷嬷面前,姿态温软。
可是,李景允刚往外迈了一步,衣摆就被人拽住了。
衣料皱起,其间的手指纤长柔软,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他想扯回,可一时竟是掰扯不过。
第4章果然是g
“你松手。”他瞪她。
“奴婢领罚,心服口服。”花月没有回头,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请嬷嬷动手。”
李景允当真是给气乐了:“你领你的罚,拉着小爷做什么?指望小爷替你接着?”
花月浅笑,侧身以背朝着荀嬷嬷,脸侧过来,黑白分明的杏眼望进他的眼里:“受将军之令,奴婢不会离开公子半步。”
扯拽一番,李景允咬牙:“荀嬷嬷,这等犯上的奴婢,不打死还留着好看不成?”
荀嬷嬷赔笑,立马让人拿来短鞭行罚。
其实原是用不着短鞭的,殷掌事立功甚多,又得将军和夫人庇护,公子坠马之事,将军也未追责,至多是挨顿训。但公子亲自来了,殷掌事也没有退缩之意,荀嬷嬷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上。
别看殷掌事平日里严厉,身子骨着实薄得很,一鞭子下去,她都能察觉到她皮肉的骤然紧缩。
春衫本就薄,饶是下手再轻,也是噼啪作响。
花月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李景允本是想看笑话的,哪怕她露些狼狈,他也能觉得心里舒坦几分。
然而没有,直到鞭声落尽,殷花月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李景允很恼,一把拽回自己的衣摆,抬步就往外走。
花月想也不想地就拦了上来:“时辰不早,还请公子回东院用膳。”
送她来挨打,是想把她打老实了自个儿好开溜的,可偏生这人挨完打竟还跟没事一样,照旧交叠着双手站得笔直,同他说这些听着就烦的话。
李景允闭眼,咬牙回东院。
他一转身,身后这人肩膀便垮了下来,伸手探了探后背,指尖微微瑟缩。
荀嬷嬷瞧见,连忙想上来扶她,可她的手刚伸出去,面前这人就挺直了背脊,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追着公子出去了。
李景允走得飞快,一路穿花过门,半步不歇,可身后那碎步声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他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用轻功跃进了东院大门。
身后没那个声音了。
李景允一喜,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小道,舒心一笑。他就说么,哪有人挨了打还能行动自如的,又不是怪物。
“公子。”
花月从东院里出来,将卷好的香帕递给他:“请用。”
“……”
殷花月真的是个怪物。
李景允觉得很头疼,他看着荀嬷嬷下的鞭子,没省力,她的背也的确是肿得跟个单峰骆驼似的,看起来不轻松。
可就算如此,殷花月还是站在他跟前,交叠着双手,用她那虚伪至极的笑容朝他行礼:“公子。”
公子,请用膳。
公子,前面在修墙,这条路出不了府。
公子翻墙辛苦,请用香帕。
公子,这上头熏的是茉莉花香。
公子……
他现在听见公子这两个字都想吐。
要是以前,闻说要去同劳什子的小姐上香逛庙,李景允肯定二话不说连夜跑出府,等麻烦事过了再回来。
可是眼下,在被堵回来第六次之后,他只能黑着脸站在内室,任由殷花月摆布。
花月熟稔地替他系好扣带,刚打了个漂亮的结,就被他烦躁地挥开。
“这穿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子。”花月浅笑,“这是新制的蓝鲤雪锦袍,颜色浅,适宜外头春光,剪裁料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京华贵人们最近正推崇呢。”
“难看。”
温柔地替他抚平褶皱,花月满眼欣赏:“是夫人亲自挑的,奴婢私以为,好看极了。”
与之前的虚伪假笑不同,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前的殷花月眼里有光,像晴日下潋滟的湖心,波光流转,愉悦欢喜。她脸上嫣红,耳根也微微泛赤,若除去这一身老土掌事灰鼠袍不瞧,顾盼之间,便是个桃花相映处的怀春少女。
李景允一怔,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真有这么好看?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眼下殷花月骤然对他露出这种神情,李景允觉得浑身不自在,别开头冷声道:“手脚麻利些。”
“是。”
替他绾好发髻,花月看了看铜镜。
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当真是一副好皮囊,这模样往那儿一摆,任他有多目中无人,韩小姐想必也能容忍。
“这又是什么东西?”李景允嫌弃地抓住她的手腕,“爷是要去上香还是游街示众?”
花月拿着一块鸳鸯佩,笑道:“这是夫人挑的挂饰,昨儿宝来阁送来了二十几样,夫人独看好这一式,说精巧,也稀罕。”
李景允不能理解一对禽鸟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不戴。”
“公子,今日去见韩小姐,这东西是要送出去的,您戴着过去再取下,也显得诚意些。”
额角起了两根青筋,李景允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含刃:“殷掌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答应去见人,已经是让了一万步,竟还想安排他去送这没意思的玩意儿,真以为他好说话?
花月挣不开他,便换了只手拿过玉佩,柔声劝道:“既然都要去了,公子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食指勾过他的腰带,将丝绳往里一带,再用拇指穿过,往鸳鸯半佩上一套。
花月满意地看了看,“公子原就是人中龙凤,通身的侠气盈天,再有这么一块玉佩戴上,便是江湖刀剑与儿女情长齐全,再没有更好的了。”
李景允:“……”
殷花月虽然人真的很讨厌,看着就烦,可有时候说话还挺中听。
冷哼一声,他拂袖往外走,身后的单峰骆驼亦步亦趋地跟上。
未时一刻,西城门外。
与韩家人说好在这里碰面,可等了许久,路上也没看见马车的影子。
李景允已经把不耐烦写在了额头上。
花月温和地笑着放下车帘:“韩家小姐是京华闺阁里人人称赞的好相貌,又有独一份的贤惠,多等她些时候也无妨。”
但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外头鸟语花香,车厢里一片死寂。
李景允目光阴沉地扫过去,原以为殷花月会继续赔笑说好话,谁曾想她脸色比他还难看。
“迟上一两炷香也罢,算是小女儿撒娇。”她冷声道,“但迟这么久,便是不曾将夫人放在眼里了。”
李景允很纳闷,在这儿白等半个时辰的人是他,怎不见替他喊半声冤,倒气人家怠慢夫人?
果然是庄氏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第5章瞎操心的g
她一生气,李景允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伸手垫着后脑勺靠在车壁上,哼声道:“看来韩家小姐也不想过将军府的门呐。”
花月看他一眼,心道以韩家小姐对他那迷恋不已的模样,日夜想的都是怎么过将军府的门才是。
除非出了什么意外,否则她不可能不来。
心里没由来地一紧,花月掀开车帘吩咐车夫:“往韩府的方向走。”
“是。”
李景允不乐意了:“人家不来,你还上赶着去接?”
“公子,奴婢担心韩小姐出了什么事。”
“京华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好出?”李景允嗤笑,“不过就是不满家里安排,找借口不赴约,这路数小爷熟着呢。”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孽障?花月面上微笑,心里恼怒不已。
一出生就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做事但凭心情,压根不分对错,连半分人性也没有。
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李景允把玩着腰间挂饰,余光漫不经心地瞥向旁边这人。
殷花月侧身对着他,嘴角刻板地扬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像霜降时节清晨的起的雾。
奴才下人身上,多的是卑微怯弱,战战兢兢,可她不同,她的卑躬屈膝十分虚伪,就如同她现在挂着的假笑,怎么看怎么让人不顺眼。
她不再开口,他亦懒得说话,马车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
城门附近惯是热闹,可往韩府的方向走,越走人越少。车轮滚过青石桥,桥口骤然出现一辆马车。
车檐上挂着韩府的风灯,可马不见了影子,也没瞧见车夫,只剩车厢向前倾斜着搁置在桥边。
暗道一声糟,花月叫停了车,连忙跑过去看。
车轮上有刀剑划痕,风灯破了一个,显然是经历过打斗,车厢里没人,倒是散落了不少杂物,发簪上的珠子、皱成一团的手帕、还有一簇黑棕色的绒毛。
捏起那古怪的绒毛,花月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得身后的孽障催促。
“看完了没?”李景允坐在车辕上打了个呵欠,“滚回来,回府了。”
花月转过身,嘴里似乎骂了一句。
李景允新奇地挑眉:“你说什么?”
远处那人理了理衣裙,似乎很快平静了下来,回到他跟前双手交叠,微微屈膝:“回公子,奴婢是说,韩小姐出事了,咱们应该给韩府送个信。”
“她出事是我害的?”
“回公子,不是。”
“那不就得了。”李景允哼笑,“爽约已经让小爷很不高兴了,爷还得去替她跑腿?”
花月缓缓抬头,眼神逐渐充满怀疑。
李景允翻了个白眼:“别瞎猜,小爷还不至于下作到对女人动手。”
“公子也说了,京华天子脚下,怎么会出事。”花月左右看看,“这里虽少人烟,但也不是无人途经之地,马车搁置许久,也不见有官差来,公子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很奇怪。”李景允附和地点头,“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一个当奴婢的,听主人话便是,哪儿来那么多心好操?”李景允伸手将她拽上马车,懒洋洋地吩咐车夫,“回府。”
车帘缓缓落下之间,李景允看似不经意地往外扫了一眼。
孤零零的风灯被沙土一卷,破碎的纸窟窿呼啦作响。倾斜着的车厢上有凌乱的刀痕,重叠之中,每一抹痕尾都是固执地往左飘了个尾巴。
他收回了目光。
花月踉跄着在车内跪坐下,欲骂又止,最后还是温和地道:“韩小姐仰慕公子已久,就算为这份情分,公子也不该如此冷漠。”
“哦?”李景允倚在软枕上,眼皮都懒得掀,“你哪只眼睛看她仰慕我?”
“女儿家的心思显而易见,若是喜欢谁仰慕谁,眼睛是断不会离开他的,韩小姐在公子面前,眼神向来专注,隔老远也一定是望着公子的。”
“但凡公子喜欢的东西,她都会上心,公子受伤一回,她能急得在大堂里绕上好几圈。”
花月心平气和地给他解释:“这便是仰慕公子。”
李景允不以为然:“她仰慕我,我便得顾及她?但凡是个聪明人,被拒绝一回就该知晓分寸,死缠烂打自然换不得人青睐,这还用想?”
“……”
花月气笑了,她知道这小畜生没心没肺,可不曾想会冷漠至此,虽说两家婚事未定,可外头也是早有风声的,韩小姐生死未卜,他竟能半点情分也不念。
李景允不悦地眯眼:“你这是在怪我?”
“回公子,奴婢不敢。”
“那就别等了,启程回府。”
忍下一口气,花月温顺地低头,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韩家小姐出了事,对将军府没有半点好处,甚至极有可能令将军府蒙羞,李景允薄情寡义,将军府却不能置身事外。
可是,韩家怎么也算是大户,与不少朝廷官员都有往来,有谁敢在京华对韩小姐下手,还这么悄无声息?
花月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又看了李景允一眼。
李景允黑了脸。
他没见过这么胆大放肆的奴婢,把他当什么了?他要真想做点什么,包管连车厢都不会剩下。
真想再把她送去掌事院打一顿,让单峰骆驼变双峰。
“公子,到了。”
马车在将军府东小门停下,花月突然殷勤地替他搬来踩脚凳,又扶着他进门。
李景允嫌弃地挥开她的手:“爷认识路。”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府内多处修葺,杂物甚多,还是随奴婢走更为妥当。”她替他引路,姿态恭敬。
想想昨日翻墙都屡遭不顺,李景允觉得也有道理,便跟着她七拐八绕地往府里走。
结果走着走着就跨进了他最不喜欢的地方。
“夫人,今日路上出事,公子怕夫人担心,特来给夫人请安了。”一过门槛,殷花月欢喜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主院。
李景允步子一僵,转身就要走。
花月一把拽住他,力气突然比之前大了好几倍,任凭他双脚不动,都被她在地上拽出两道蜿蜒的长印。
“……”
李景允觉得,殷花月此人一日不除,他一日难消心头之恨。
第6章她的软肋
在面对殷花月的时候,李景允显得可恶又诡计多端,让人恨不得把他扔出京华。
可每回坐在庄氏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浑身上下都透着疏离。
这个时候花月会庆幸庄氏眼睛不好,甭管李景允露出多么讨打的神情,她也能温柔地对庄氏道:“今日花开得好,公子一回府就说来看看您。”
庄氏意外又感动,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快先给他上茶。”
花月应是,从茶壶里随意倒了茶给李景允送去,然后清洗杯盏,滤水入壶,给庄氏端了上好的铁观音。
李景允:“……”
他觉得殷花月可能是不想活了。
庄氏笑眯眯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眼里只隐约看见太师椅上坐着的人影,她张了唇瓣又缓缓合上,犹豫许久,才轻声问:“你身子可好些了?”
“回母亲,甚好。”
“那……练兵场那边还好吗?”
“回母亲,甚好。”
“你院子里那几棵树,花开得好吗?”
“回母亲,甚好。”
再无别话可说了,庄氏局促地捏紧了裙摆。
她很想同景允亲近,也很想听自己的儿子同自己撒撒娇,哪怕是抱怨什么也好,说说每日遇见了什么烦心事,或者说说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
可是没有,景允从来没有半句话想与她多说。
庄氏叹了口气,兀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夫人。”花月含笑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咱们回来的路上呀,路过了宝来阁,奴婢本是急着回来报信的,谁晓得公子突然看上了个玉兰簪,非让奴婢买回来给您看看。”
“您看,喜不喜欢?”
沁凉的玉石,入手光滑,庄氏摸了摸轮廓,眼眸微亮:“景允买的?”
“是呀。”看一眼满脸僵硬的李景允,花月贴近庄氏耳边,轻声道,“咱们公子打小就是个嘴硬的,面儿上断说不出什么好话,可他一直记得您喜欢什么。”
眼眶微红,庄氏摩挲了好几遍簪子,颤着手往发髻上插,花月接过来替她戴好,赞叹地道:“夫人天生丽质,本就戴什么都好看,偏生公子爷眼光独到,这玉兰与夫人相映成色,端的是桃羞李让,风华无双。”
李景允一副被噎住的表情。
他张口想说这狗奴才胡诌,可唇刚动一下,殷花月就扫了他一眼。
眼神冰冷,带着警告。
李景允不明白,区区一个奴才,为什么敢瞪主子?可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看着这人将庄氏哄得高兴了,然后过来引着他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买的发簪?”他茫然地问。
“回公子,前些时候一直备着的。”
“那为什么要说是我买的?”
“回公子,任何东西,只要是您买的,夫人都会喜欢。”
了然地点头,李景允终于回过神,一把掐住她的肩,阴侧侧地道:“当奴才的,什么时候能替主子做主了?”
花月双手交叠放在腹前,任由他抓着自己,笑得温顺极了:“公子教训得是。”
“别把你这副样子给爷挂出来,没用。”李景允冷笑,“在里头瞪爷瞪得挺欢啊,离了主子就夹起尾巴了?”
“公子教训得是。”
“你是不是觉得有人撑腰,所以不把爷放眼里?殷花月,你到我院子里,就是我的人,我可以寻着由头一天将你扔进掌事院三回。”
花月恍然,然后点头:“公子教训得是。”
额角迸出青筋,李景允怒不可遏:“别拿这场面话来敷衍,听着就让人来气。”
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殷花月抬眼打量他,“亲母子尚说得敷衍的场面话,主仆尔尔,为何说不得?”
还教训起他来了?李景允咬牙,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她:“送了人的狗,还替原主人叫唤,够忠诚的。你既然这么护着夫人,那滚回主院不好?”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回主院。
花月垂眸,不甘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不过只一眼,她便冷静了下来。
“公子车马劳顿,还是先回东院更衣洗漱。”
李景允觉得很烦,面前这人就像一团棉花,任凭他使多大的力气都不能把她击垮,倒是她,几句软绵绵的话,听得他火冒三丈。
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得了空,李景允去主院拎了个奴才,纳闷地问:“你可还记得殷掌事是什么时候进将军府的?”
小奴才想了想:“有三年了,三年前宫里遣送出来一批奴仆,府上收了十个,殷掌事就在其中。”
竟在宫里当过差。
李景允撇嘴,又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偏好?”
小奴才费劲地挠了挠头:“要说偏好,殷掌事当真没有,她每天就干活儿,忙里忙外。不过每个月发了月钱,她倒是会去一趟宝来阁。”
宝来阁是京华有名的首饰铺子,她月钱全花这上头了?李景允纳闷,平日也没见她头上有什么好首饰。
想起那日殷花月凭空摸出来的玉兰簪子,李景允一顿,突然灵光大现。
花月从后院打了水回来,就见李景允站在走廊边等她。
“公子有何吩咐?”她戒备地抱着水桶。
李景允伸了个懒腰,十分自然地道:“爷今晚与人有约。”
“回公子的话,将军有令……”
“你要是装作没看见,明日爷便买那宝来阁的首饰,亲自给主院送去。”
“……”瞳孔骤缩,花月怔愣地抬头。
他,给夫人,主动送首饰?
她来府里这么久,李景允回回都几乎是被硬绑着进主院的,轻易不肯与夫人示好,要不是一直有她哄着,夫人早被他气死了。
可是眼下,她听见了什么?
面前这人将脸侧到一旁,眼眸微眯,显得有些不耐烦,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脑袋没动,眸子微微转回来,睨着她轻笑:“将军的命令和夫人开心,哪个重要?”
殷花月的脸色一瞬间很精彩。
她是个听话的奴婢,将军作为府里的大主子,命令她是一定遵从的。就算拿夫人来与她说道,她作为掌事,也万不可能徇私。
风从走廊卷过,檐下风铃清响,叮咚不休,衬得四周格外寂静。
半晌之后,略微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间响起。
“公子要去多久?”
不知为何,李景允倏地就笑了出来,笑一声还不够,他撑着旁边朱红的石柱笑得双肩颤抖,直把花月笑得脸色发绿。
花月想把手里的水桶扣到他头上,当然也只是想想。
耐心地等这位爷笑够了,她屈膝又问了一遍:“公子要去多久?”
“一个时辰。”李景允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朝她伸了食指,“一个时辰爷就回来,保证不会让人发现。”
花月想了片刻,道:“簪子夫人有了,劳烦公子带个发梳回来,要玉兰花样式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若有步摇,那更好。”
李景允是当真没想到还能从这里打开门路,之前还誓死不违抗将军命令的人,眼下正一本正经地给他放水。
“酉时末从西小门出去,务必在亥时之前回来。”
“西小门养了犬,回来之前劳烦公子先朝院墙扔个石头,奴婢好接应。”
“公子,可听明白了?”
许是他眼神太过揶揄,殷花月终于是恼了,抿着唇,语调也冷淡了下去,“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立马带人擒拿公子。”
“真是冷血无情。”
李景允唏嘘,又觉得好笑。
殷花月像一把没感情的刀,锋利冰冷惯了,能处处给人添堵。可骤然露出点软肋来,又像是变回了个活生生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伸手去碰碰她那白皙高昂的脖颈。
但这动作说不定会被她泼一脸水。
李景允摇头,遗憾地收回了手。
第7章你对爷意见不小啊
酉时末。
一辆马车来将军府西小门停顿片刻,又往官道上驶去。
秦生坐在车厢里,一边打量车外一边回头看旁边坐着的人。
李景允生了一副极为俊朗的皮相,若是不笑也不动,便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名士谪仙。
但是眼下……
公子爷笑得可太欢了,马车走了一路,他便笑了一路,墨眸泛光,唇角高扬。
“公子。”秦生看不下去了,“府上有何喜事?”
李景允斜他一眼:“爷被关得要发霉了,能有什么喜事。”
“那您这是乐什么呢。”
抹一把自己的脸,李景允莫名其妙:“谁乐了,爷正烦呢,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待会儿就要赶回去。”
他唇边弧度平整,眼神正气凌然,端端如巍峨之松,丝毫不见笑意。
秦生左看右看,艰难地说服了自己方才是眼花了,然后问:“将军最近忙于兵器库之事,还有空亲自看着您?”
“倒不是他。”李景允撇嘴,“院子里栓了条狗,比我爹可厉害多了。”
那只狗狗牙尖、爪利、鼻子灵,差点耽误了他的大事。
可是。
方才好像气得脸都绿了。
想起殷花月当时的表情,李景允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
秦生:“???”
花月绿着脸在东院守着。
她知道李景允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非要出门,定是不会去做什么好事的,可他难得肯主动去见夫人,她为虎作伥一次,似乎也值得。
打点好东院杂事,花月踩上了去主院的走廊,迎面过来一个低着头的奴婢。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花月听见她轻声说:“那位今日出宫了。”
脚步一顿,花月沉了脸。
“去了何处?”
“人手不够,跟不上,只收到了风声。”
花月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掌事?”小丫鬟想叫住她,可回头看去,那抹瘦弱的影子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
风吹竹动,庭院里一片清冷。
出了走廊,花月又变回了体贴周到的奴婢,将刚出炉的汤恭敬地送到将军书房。
李守天正在忙碌,抽空看她一眼,问:“景允可有出什么岔子?”
“回将军,一切安好,公子在院子里休养。”
“那便好。”李守天放下笔墨,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最近京华事多,他若能少添乱,便是给老夫增寿。”
花月觉得有点心虚,朝将军行了礼,匆忙退出来看了看天色。
天际渐渐染墨,府里的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亥时一刻。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西小门处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花月脸色不太好看。
她就知道不能相信李景允那张骗人的嘴,真是老马失前蹄,老渔夫阴沟里翻船,都吃了那么多回亏了,她怎么还能上当呢?
咬牙切齿地掰下一块馒头,花月喂给门边坐着的旺福,阴侧侧地道:“等会见着人,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咬他一块肉下来!”。
旺福是全府最凶恶的看门狗,好几次贼人翻墙越院,都是被它给逮住的。它平日与府里奴仆不太亲近,唯独肯吃花月喂的东西,所以花月吩咐,它立马“汪”了一声,耳朵一立,尾巴直摇。
看这亮晶晶的小眼睛,花月忍不住抱起它两只前爪:“狗都尚且通人性,有的人倒是不做好事,他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都能长寿两年。”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扔进来一块石头。
花月反应极快,起身便后退了两步,石头“啪”地落在她面前,骨碌碌地滚开了。
拍拍胸膛松口气,她漫不经心地抬眼,却突然瞳孔一缩。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在墙头上看起来像皮影戏的幕布,旁侧生出来的树枝将幕布割出些裂缝,有人突然撑着墙头从其中跃了出来。
一身蓝鲤雪锦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上头锦鲤跃然如活,袖袍翻飞,勾卷几缕墨发,墨发拂过之处,李景允低眼看着她,似嘲似恼。
花月一愣,刚想让开,结果这人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径直就扑到了她的身上。
“……”
要不是早有准备,她得断两根骨头。
咬牙将他接了个满怀,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露笑:“公子。”
宽大的袖袍从她肩的两侧垂下,李景允将下巴缓缓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吐了口气:“你对爷,意见不小啊。”
“公子说笑。”花月勉强找补,“奴婢能伺候公子,是修来的福分,哪里敢有忤逆。”
哼了一声,他伸手碰了碰她发烫的耳垂:“撒谎。”
花月腹诽,没敢吭声。
旁边的旺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人吓得浑身毛倒竖,龇着牙正打算咬人,结果就见面前两人抱成一团。
旺福傻在了原地,喉咙里滚出一声疑惑的“嗷呜?”
一把匕首“刷”地就横到了它跟前,月光下寒气凛凛。李景允侧过头来看着它,舔着嘴唇道:“爷正好饿了,这儿还有肉吃?”
旺福:“……”
露出的尖牙乖乖地收了回去,旺福坐在角落里,不吭声了。
李景允失笑:“这色厉内荏的,你亲戚啊?”
“……”
花月想把他也掰成块儿喂亲戚。
“劳烦公子站好。”她推了推他,“时辰不早,该回东院了。”
李景允嗯了一声,鼻音浓重:“爷走不动路。”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有些痒,花月别开头:“公子,按照约定,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第一个带人擒拿公子。”
他撇嘴:“你可真无情。”
她懒得再与他贫嘴,强硬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想让他自己滚回东院。
然而,一捏他的袖口,有什么黏稠带腥的东西倏地就染了她满手。
花月一怔,低头想借月光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还不等看清,远处就有人怒斥一声:“什么人在那边!”
几支火把瞬间往西小门靠拢过来,光亮晃得人眼疼,已经窝去了墙角的旺福重新蹿了出来,对着李景允一顿狂吠。
李景允:“……”
这只见风使舵的狗,果然是殷花月的亲戚。
第8章扰乱人心的狗啊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人背了喝凉水都塞牙,李景允靠着院墙叹了口气,心想今日真是天要亡他,原本还能跑,但一瞥面前站着的是谁,他连挪挪腿的欲望都没有了。
——按照约定,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第一个带人擒拿公子。
一语成谶。
撇了撇嘴,李景允伸出双手,朝殷花月递过去。
火光围绕之中,花月有点走神,不过只片刻,她就转身迎上了过来的护院。
“殷掌事?”护院一看是她,都停下了步子,“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公子半夜睡不着,我陪他出来散散步。”花月瞥一眼旺福,唏嘘,“就着夜色,它还没起戒备,你们这火把一照,倒是让它把公子爷当坏人了。”
“……”
李景允愕然地抬头。
面前这人背脊挺得很直,从后头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烫得发红的耳垂。
“这……可需要小的们送公子爷回去?”
“不必,你们且继续巡逻,我这便引公子回东院。”
“是。”
护院们一步三回头地散开了去,花月转身,朝那靠在阴影里的人伸手。
她的手指修长柔软,月色下看起来格外温柔。
李景允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不是要带人抓我?”
花月微笑:“公子,掉在桌上的排骨,但凡还能夹起来,是不会被扔去地上的。”
“你敢说爷是排骨?”
“嗷呜?”旺福歪着脑袋,分外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人,寻思怎么看也不像漂亮好吃的排骨呐。
花月拍拍它的脑袋,然后越过它,一把抓住李景允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
“你干什么?”
花月搀着他,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奴婢引您回院子去。”
心里有些异样,李景允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嘴里含糊地挤兑:“殷掌事吃错什么药了。”
“想让小爷承个人情?”
“想要便直说,爷又不是小气的人。”
“走这么慢做什么?爷的腿又不是废了,磨磨唧唧的等天亮呢?”
花月一句话也没回。
等回到东院,关上主屋的门,花月去柜子里找了药箱,抱着跪坐在了他的床边。
李景允的脸色瞬间很是精彩,五颜六色,姹紫嫣红。
“什么时候发现的?”
花月低着头搅合药粉:“在院墙边的时候。”
他有点恼:“那你路上一声不吭,等着看我笑话?”
花月抿唇,伸手去撩他的袖口,可刚一碰着,面前这人就收回了手,死死捂着。
她抬眼:“公子不必害羞。”
“害羞……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是这么说,整张俊朗的脸上却分明写着恼羞成怒。
懒得与他犟气,花月径直拉过他的手,替他将袖口一点点卷上去,一边沾药一边温声道:“伺候公子是奴婢当做之事,公子不必介怀。男儿在外闯荡受伤也是常事,没什么好遮掩的。”
话刚落音,花月就看见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刀伤,割了好深一道,皮肉都翻卷了。
心里微微一跳,她看了他一眼。
富贵人家的公子,身上哪会有这种伤,而面前这位似乎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惊讶,只瞪着她,像只受伤的猛兽,磨着牙考虑吃了她补补身子。
不动声色地卷好衣袖,花月拿了药来给他涂在伤口周围。
李景允不耐烦地道:“涂药就涂药,你吹什么气,爷又不是怕疼的三岁小孩儿。”
话是这么说,但浑身炸起的毛终归是一点点顺了下去,他没好气地靠在软枕上,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殷花月那因为低着头而露出来的后颈。
这人生得白,哪怕烛光给她照成浅橙色,瞧着也觉得没什么暖意。
就着没受伤的手碰了碰睡帐勾上的玉坠,白玉触手冰凉,李景允侧眼,鬼使神差地朝她后颈伸了手去。
竟然是热的?
温热的触感从他指腹间传至心口,李景允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墨色的瞳子里染上一层薄雾,眼睫也微微一颤。
这感觉太奇怪了,他甚至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殷花月的脸近在咫尺。
花月捏着药瓶,眼神冷冽地看着他。
李景允觉得背脊莫名一凉。
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手,将头别去一侧,顿了顿,微恼地催:“还没包扎好?”
“这伤是箭头割的,里头虽没什么残物,但是皮翻得厉害,随意包上定不能行,明日准要起高热。”花月拿了针来在烛火上烧红,“公子还得忍一忍。”
李景允瞪大了眼:“你想干什么?”
“缝上两针便好。”花月熟练地穿了线,“公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刀剑都受得,还能怕这点小东西?”
“爷怕的不是针,是你。”他皱眉,“你又不是大夫,妄自动手,万一行错,爷还得把命给你搭上?”
花月摇头:“奴婢熟谙此道,请公子放心。”
话落音,也不等他继续挣扎,转过身就用手臂夹住他半只胳膊,将伤口露在烛光下,麻利地落了针。
李景允倒吸一口凉气,又气又痛,想喊叫吧,男子汉大丈夫,怪丢人的。可要忍吧,又实在是痛得厉害。
殷花月背对着着他,是打定主意不会理睬他的挣扎了。李景允闷哼一声,张口露出獠牙,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花月身子一僵,无声地骂了两句,可只一瞬,她就恢复了动作,继续缝合。
鼻息间充盈着这人身上的香气,李景允咬着咬着就松了力道,不自在地抬头看看,身前这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伤口,眉心微皱,眼瞳缩紧。
这人的瞳仁竟然是浅褐色的,映着灯光看着,像极了一块琥珀。
伸手又想去碰,李景允这次及时回神了,瞪了自己的手一眼,心想这什么毛病,怎么老想去碰人家。
要是碰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就罢了,可身前这个分明是只牙尖嘴利的狗。
“公子今晚去了何处?”狗开口说了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