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柿子的故事
文/范博文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不是说现在就不穷了,只是那个时候,连饭都不够吃。我们弟兄三个,我是老大,因为没有饭吃,我的母亲会常把我的二弟送到姥姥家去。姥姥家有好几个舅舅都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会分粮食多点,所以就有饭吃。
我的母亲和我的奶奶都会每年养一头猪,那猪吃的粮食会由生长队供应,供应的一般都是玉米。玉米拿到我们手里来,是不可能把玉米喂猪的,我们人还没有饭吃,怎么可能把好玉米喂猪了呢。这样便有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去集上买一些地瓜干来喂猪,腾出来的玉米,母亲就做了煎饼,我们就吃了。所以,要不定期地去赶集,给猪买些地瓜干来吃。因为地瓜干这样的货,我们本地没有,或者很少,只有到临近的县里,去乡下的大集上才能买到,我们去的比较多的便是莱芜市的和庄乡的大集。七十代后期,市场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有个山集赶赶,能解决点吃的问题就很好了。
那个时候,我刚刚十三四岁,经常跟着爷爷去二十多公里外的莱芜去赶集,主要买地瓜干,当然,地瓜干煮了来吃,也是很不错的。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是那样,如果粮食不太富裕了,隔三差五的煮上一锅地瓜干来吃,都是经常的事情,现在看来,煮一锅地瓜干来吃,倒成了美味。
每每去赶集的时候,爷爷奶奶便准备一个晚上,需要带上的东西怕落下了。
我自从能跟着爷爷去赶集了,便经常陪他去,多少帮着担点回来。
每次去赶集的这天,爷爷就基本上不怎么睡了。
三更天爷爷就起来了,就开始准备上路了。其实,前天晚上,奶奶已经把需要带的东西都给收拾好了,爷爷也检查过了,可夜里起来还是再查查,生怕有啥忘记的东西没有。
爷爷是起来了,还不能把我叫起来,他想让我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哪怕十分钟也好。但是毕竟路途很远,需要早走,越早越好,奶奶虽然不舍得可只能把我叫起来,帮我穿衣服,边帮我,边嘱咐我:路上看路啊,听爷爷话啊,到了集上别乱走啊,跟在爷爷后面啊……等等,每次去赶集,奶奶都是那些话,我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
大约夜里四点来钟,爷爷就带我出门了,出门先是爬山。虽然是爬山,但都是有路可寻的,等爬上村后面的大山,到了山顶上,往后就不好找路了。所谓的路就是人们在山脊的草丛里踩出来的一条蜿蜒曲折的痕迹而已。说是草丛都奢侈了,大多是荆棘,而不是草。
冬天的后半夜是极冷的,北风呼呼的响,夹杂着树叶和野草,不停地打在脸上,感觉非常疼。对我来说,这还不是最头疼的,我最受不的是,夜里太黑了,看不清路啊,路上不时会有许多乱石块绊你一脚。说句心里话,我随爷爷出门的时候,还没有从梦里彻底清醒过来,只是跟在爷爷后面小跑罢了,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得走个几公里才缓过来,北风会把我打醒的,冰凉地吹在脸上,不一会儿,就彻底清醒了。
路太黑了,有时会直接摔一跤,把自己的工具摔出去,其实工具并不多,就是一条担杖,两个布口袋,还有两条麻绳。在家的时候,奶奶为了不让我在摔倒的时候,被担杖两头的担杖钩子伤着,已经帮我把钩子用布条缠住了,那样一来,我走起路来的时候,也不会当啷当啷地响。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爷爷奶奶是好心疼我。
爷爷那个时候都是穿那种奶奶自己给他做的老布鞋,真正的千层底,鞋帮也是纳得又厚又结实,唤作踢倒山。听听吧,能把山踢倒的鞋能不结实吗?还有那种老棉裤,裤腰一直盖住胸口,外面再穿大棉袄,脚脖子都是扎着扎腿带的,就跟红军的扎腿带差不多,但是没有那么高。
爷爷的腿脚太利索了,我跟不上趟,有那么一会儿功夫,我便落下几十米,几十米就看不见他了,我就开始咋呼,爷爷便停一停脚步,等着我,嘴里说到,“你得快点啊,要不,咱去了人家都散了集了,咱就啥也买不上了,等往回走的时候,你可以慢慢地走,天黑前回到家就好了。”说着,他又麻利地向前面走去了,我又小跑着跟在后面。
就这样,我爷俩踉踉跄跄地翻过十几个山头,便到了一个叫做“陡道”的山沟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马不停蹄地走了两个小时多了,路程也走了一半多点了。天也渐渐亮起来了,我们处在“陡道”的上头,能看清路了,下“陡道”也安全了,不怕滚了山了。“陡道”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不陡不叫“陡道”啊,两边都是大山,悬崖峭壁,中间一条一公里多的羊肠小道,崎岖不平,乱石交错,每一步都落差很大。不过好在是,我们只要下去这里,便可以走上一马平川的国道了,再沿着国道走七公里路,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和庄大集了。看到希望了,想想都美。
对我来说用九牛二虎之力都不为过,终于下来“陡道”了,来到了国道上了。走在又宽敞又平坦的公路上,天也大亮了,虽然还没看到太阳,但心里甭提多开心了。
“爷爷,我累了,我想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会儿歇歇,咱歇歇再走吧,反正也快了,行不行?”
“不行,你听话,你看着好像快到了,其实还有十几里地呢,咱得赶紧走,不然买不上地瓜干了。我们快点走,买好了地瓜干,我给你买好吃的,买油条吃。那么不好走的山路,你都走过来了,到了大公路上更得加快脚步,你说是不是?”
我从小就听话,特别听话,爷爷说啥就是啥,我也不再吱声了,便默默地紧紧跟着爷爷后面。
公路上就是好走,没用了个把小时就到了,到了和庄大集上了。
那个时候我感觉那大集好大,从东头走到西头得好大功夫,人头攒动,买货的人好多,山里的货都有。
爷爷说:“你看到没,我们来的不早啊,有些地瓜干人家都已经卖了。”听到爷爷那样说,我也就不再吱声了。
还好,虽然来得不是很早,但是也不晚,地瓜干还是如愿以偿地买好了。只是让我不高兴的事是,奶奶在家里说好的,让我担回去三十多斤就可以了,爷爷居然给我买了四十五斤,让我担那么多回家去,我有点接受不了,太远了,我从来没有担过那么多回家。爷爷可能看到这次集上地瓜干的行情比较好,就想多买点,他担得更多,如果我不多担点,爷爷就更担不了了。
“你听话,要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往回走就不急了,反正咱也买好了。你想吃啥,我给你买,你看那炸油条的,多好啊,这次我们都吃油条,爷爷也吃,你也吃,你饱了,回家路上可有力气啊,好不好?”
“我吃油条,但是你还得给我买别的。”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有点要挟爷爷的口吻。
爷爷说:“好,你想要啥,我给你买。”
“我想要柿子。”我指着不远处一个卖柿子的说。
那人卖的柿子,都是连在树枝上的,一挂一挂地提溜起来的,一枝上有五六个,通红通红的,看着透亮哦,都是在树上熟透了的,非常好看,我在想啊,肯定很甜啊,其实就是很甜。
爷爷说:“我给你买,不能买多了,因为回去的路上又要多份量了,还有就是,你不能吃,得回家了再吃。”
我连口答应:“好好好,回家吃。”
现在看来柿子很便宜,但那个时候并不便宜,五分钱一挂,爷爷说买一挂就行,我硬是扯着嗓子要了两挂,两挂就十几个啊。
爷爷说:“买是买了,你得担着啊。”
我满口答应下来。
爷爷说不让我吃,我就不吃了?反正都是我的了,我想咋吃就咋吃,爷爷没看见的功夫我就吃了仨,太甜了,就冰凉冰凉的,跟冰棍一样。
爷爷买好的油条,我们爷俩又吃了几根,还给奶奶带上几根,就着卖油条的那里喝了点水。以往爷爷来赶集,不常吃这里的油条,我都是每次必吃的,我也知道,是爷爷舍不得吃。和庄大集上的油条是上称卖的,不像我们家里论根卖,上称卖的油条就有点粗了,感觉里面没熟,我就不想吃。只是看着那两挂柿子馋人,我就又偷偷地吃了两个。
慢慢地集上人少了,我们也得回了,爷爷在前头走,我在后面跟,回去可比不了来路了,回去是担着份量的,而且我还担多了。每走一段,我就咋呼爷爷,住下休息会儿,慢慢地就走得路短,休息的时间长了,感觉费了好大劲才沿着国道上又回到了“陡道”的下面,我们要在这里多歇歇,不然爬“陡道”没劲啊。爷爷习惯了,就是我有点为难,太陡了,我的担子会碰到路两边的石头,如果把口袋刮破了,就不好捯饬了。
我在休息呢,爷爷在不停地给我弄我的担子,把口袋上的麻绳又提上去一截,口袋高了,就不会刮着石头了。
爷爷说:“我们得走了,等上去“陡道”我们再大歇歇。”
我倒是想走,也没到太累的样子,毕竟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呢。我只是隐约地感觉到肚子开始疼了,而且那种疼是拧着疼。
“爷爷,我怎么肚子疼开了?”
“是不是凉风灌得啊?感觉疼得厉害吗?”
我说:“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爷爷听我这么说,他的面色有些沉重,因为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燕子不拉屎的地方,我要是真的走不了了,那可是个麻烦事,毕竟我俩都有担子呢,还很重。
爷爷忽然发现了我的柿子了。
“你是不是吃了柿子了?我说不让你吃,你偏不听,又没人抢你的,让你回家吃,就是不听话,你吃了几个?”
“吃了五个了。”
“好了,我明白了,就是吃柿子的事。”
“那我会疼多久?”
“我哪知道能疼多久?走着看吧。”
我疼的滋味真是一步都不想走了,别说担着几十斤担子了,就是空手让我爬这座山我都胆怯了。
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突然有个以前邮局的那种三轮摩托车跑过去了,我心里想啊,我如果有这么个东西该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开着它来赶集了,可以拉好多地瓜干哦,脑子里一片憧憬呢。
“走啊,我们得上去再歇歇。”爷爷开始催我了,我看到他已经挑起来担子开始爬坡了。
不行,我得赶紧跟上爷爷,顾不了疼了,急急忙忙抄起担杖就走,感觉肚子疼,身体是真的没力气啊,跟没病的时候是天壤之别,我头上开始出汗了,我知道,汗水不是因为热得,是疼得,我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可能在变黄。
爷爷脚步不停地在前面走,我拼命在后面追,走到半山腰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爷爷,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歇歇啊?”
“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走。”爷爷说着,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他的路,眼看着爷爷走远了,看不见了,我有点怕呢。
待了几分钟,我又抄起担仗,想快点走,赶上爷爷啊,爷爷是不是把我落下了,没注意啊?
我低着头,走着走着,只顾看脚下的路呢,就听到爷爷的声音:“把担杖放下吧,我把担子挑上去,你跟在我后面,不过,咱说好了啊,上陡道我替你挑上去,等上去了,后面的路你可要自己挑了哦。”
爷爷这时就在我前面站着了,爷爷是早早地把担子挑到山顶上,又返回来接我了。
我那一刻的心情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
就那样,我在爷爷后面,步履蹒跚地跟着,直到上了山顶。
爷爷也累了,我知道今天我惹祸了,要不是我偷吃了那些柿子,也不会这样。
十一月的天是真的短啊,中午前就开始回了,都下午三四点了才走了一多半路,离到家还有五六公里山路呢。
也许是不停地走路,又体力消耗大,我感觉好想大便,有憋不住的感觉,终于还是拉肚子了,稀里哗啦的一大片。
“好了,这就不疼了。”爷爷说。
“不疼了?真不疼了?”
“对,不疼了,你试试,是不是差了?”
“哎吆喂,爷爷你是神仙啊?真的不疼了呢,怎么这么快?”我瞬间舒服了好多啊。
既然不疼了,咱还怕它干啥?走啊,赶路啊!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透的了,奶奶已经在村外的山上望着我们好久了。
奶奶的一通埋怨,爷爷一点没吭声。
“你为啥让他担了这么多,他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每次都跟你去赶集就够好的了,你想要了他的命啊?”
爷爷没有回一个字,我知道爷爷奶奶最疼我。
晚上,奶奶单独给我炒了两个鸡蛋,看着那鸡蛋,啥肚子疼不疼的,全好了。
我那苦涩的童年,有美好,也有无奈,更有怀念。每当春节的时候,我就取出来爷爷奶奶的相片,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妻子会对孩子讲,你爹又到了哭的时候了。
壹点号独有至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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