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黑风夜,将至宵禁时。但我家将*晏昀灏依旧带着三两随从无所事事徘徊在小巷,一副要偷人的姿态。
我名唤茶烟,生于书香门第,自幼习武。因战乱家破人亡,一怒之下女扮男装从*。还没到战场报仇雪恨,就被他识破伪装。
他让我打哪来,回哪去,战场不可儿戏。
我耍了一套花枪撂倒他三五个弟兄,他方才正眼看我。开口却道我像他的一个故人。
三年光阴逝去,他带领我们浴血奋战,抵御外族入侵。大战告捷,他也从岌岌无名到功成名就。回到京都,其他人加官进爵,他却被卸了兵权。官家将他拘在京中,给了他个闲差混吃等死。只因他身上有一半异族血统,就被猜忌,被排挤。
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愤愤不平,他倒是接受得坦然。
官家问他想要什么,他道自己俗人一个,就好金银珠宝……
至于我,女儿之身纵使战功赫赫也难以受封赏,还得躲着藏着。家中已是中庭生旅谷的凄惨景象,回去也徒增凄凉。再而他曾多次救我于危难之际,我便下定决心守在他身边为奴为婢,以报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情。
故而当他要分一半赏赐让我拿着过安生日子去时,我不肯走,就赖在他的府邸当一个挂名女使吃白饭。
他说如此岂不是憋屈了我,我道这是命。
“命?”他只是笑,未再言语。但仍把钱财分了一半给我,说让我藏着也好,扔了也罢……
后来,我就常常跟着他深夜时到一条巷子里游荡,准确说是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在安府附近窥探。
想他在*中也是纪律严明的一条好汉,如今倒成了要偷鸡摸狗的街溜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安府的一道角门嘎吱一声开了,有小厮推着独轮车出来,车上有数个麻袋。
都要宵禁了,这是要去何处?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还未发一言,他就像狗嗅到肉包子,饶有兴趣地悄摸跟去。
那小厮把麻袋扔进护城河,又鬼鬼祟祟地在河边摆放上一双牡丹花绣鞋,见四处无人才匆忙离去。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示意另一个随从墨尘动手。
墨尘将麻袋捞起,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姑娘。
他骤然间变了脸色,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把那姑娘搂在怀里,确定人并无大碍后才将对方打横抱起,匆匆回府。
我极少见他那么失态,其他人也是神色各异。
2
那姑娘我认得,是安家娘子。前几日她家那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她的官人安博衍,金榜题名后却要休妻另娶,让一个外室进门。传言他那外室不仅已有身孕,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安娘子瞬间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怜她,有人笑她,还有人说定是她善妒蛮横,才让夫君想休妻再娶。
府里的嬷嬷道那是个最和善不过的可怜人。嬷嬷说那安家娘子姓齐,本是岭南那片一个通判的幼女。幼时父亲升官举家迁往京城,及笄后嫁给父亲故人之子安博衍。不久他的父亲外调,又再次举家搬迁。留她一人,孤苦无依守在京城,无人庇护,这才被夫家欺侮了去。
“想当初,他们夫妻二人也是相敬如宾传为佳话,如今,如今……世态炎凉,人走茶凉。”嬷嬷边说边擦着眼角的泪,可怜那安娘子遇人不淑。
我心中顿时也有几分酸楚,转头却见墨尘的神色晦暗不明。
“怜她作甚?你可知,她,她……唉,反正是罪有应得!”墨尘说罢扭头就走。
他曾是将*的书童,自幼便跟随将*,定是知晓不少旧事。
我追上去打听,他气恼地坐在水井边,把旧事一一道来。
那姑娘与将*青梅竹马,将*本欲在她及笄后上门提亲。奈何将*生于高门大户,又是一个有外族血统的庶子,母亲去得早,婚姻大事攥在素来爱刁难他的主母手中。那主母借口说齐姑娘门第不高,配不上将*,改天再给他挑个好的。
“那个所谓的好的,就算她家那寡居在家有三四个儿女的表侄女!”墨尘恨得咬牙切齿。
我也是今日才知将*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将*托媒人上门,那齐姑娘家知高门大户水深腌臜事多,更何况将*还是一个不受宠的自身难保的庶子,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是任人磋磨?便道自家姑娘高攀不起,婉拒推托,不肯应承。
将*决心投*,封官进爵再来求娶。奈何,两年后等他小有功绩,偶然有机会回京准备再次登门求亲,但对方已是他人妇。
我唏嘘不已,望着井中那轮明月。
不知不觉已是天光破晓的时候。
墨尘还在斥骂齐姑娘背信弃义。但婚姻大事,将*一个男子尚且难以做主,对方一个姑娘家,又岂能左右嫁娶?
有女使来通传说那姑娘醒了,我匆忙起身去看。
将*先我一步赶到,却站在门口踟蹰着不进去。
那齐姑娘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肤如凝脂生得极美。此刻一双剪水眸注视着你,给人心都看软了,柔柔地展颜一笑,真真是我见犹怜。
我笑那姓安的真是瞎了眼,这么一个美人在家候着,还出去养外室。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得很。
将*步伐急切闯进门,钳住齐姑娘的双肩,我以为他要拥她入怀,他却一口啃在她的肩膀上。
我和墨尘都傻了眼,匆匆追进门拦。
青天白日的,他这么做岂不是有损人家姑娘的名节。
那姑娘却不慌不忙,笑意盈盈地伸手抚上将*的头。
她开口说话,声如玉环相碰,清脆悦耳。说的却是:“岂是没吃早饭饿昏了头?人肉可不兴吃啊。起开,几年未见胡子扎人。”
说罢淡然自若地把将*的脑袋推搡起来,理了理衣裳,遮掩住已见血痕的牙印。
“齐青岚,你也算人?我看是犬。”
闻言,我大惊失色,将*怎如此折辱自己的心上人。
对方却浑不在意,笑嘻嘻道:“有理有理,我的确很狗。”
我和墨尘相顾无言,默默退出门去。
3
将*出门前叮嘱我要照看好齐姑娘,我便坐在门槛上绣花守着她。
没一会儿她也提着裙子跑到我身边坐下,看我绣花。
她夸我绣得好,我便与她寒暄起来。
我忽而想起将*曾说我像他的一位故人,想必能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就只有齐姑娘。但细看我和她面貌上并无相似之处,性子也大不相同。不知到底是何处相似。
隔壁庭院有棵桑树,亭亭如盖,高过墙头,枝桠都伸进我们院里。桑葚已成熟,黑紫的果实隐在枝叶间,飞来几只鸟雀在啄食,残渣落了一地。
我察觉齐姑娘撑着下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棵树看,旁边侍候的时雨问她可是想吃桑葚,她却摇头,说树太高了。
大家闺秀的确不该爬高上底,我搁下针线,告诉她我可以替她去摘。她还是摇头,说已经有人去了。
我不解,将*喜静,院里并没有多少家丁奴仆伺候,丫头婆子和小厮各三两个,也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哪还有闲人去摘桑葚?
没到一炷香的功夫,我便见到了所谓的闲人。
将*端着一盆洗净的桑葚走来,齐姑娘站起身欢欢喜喜迎过去。轻启唇齿,不是感激道谢,而是得寸进尺追问这桑葚可用盐水浸过。
“知道,知道。就你事多。”将*凶巴巴地说,把盆塞进她怀里转身就走。可他分明也是欢喜的,再而他蓄了三年多的胡子,齐姑娘一句扎人,他就剃了。
将*本就生得好看,高大威猛,眼眸深邃,颇有一股异域风情。沙场上养成了杀伐果断的性格,极具威严,像山林里的野狼王。如今剃去胡子,多了几分少年意气。想来他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
“茶烟,时雨,快来吃桑葚。”齐姑娘招呼着我和时雨吃桑葚,笑眯眯的样子果然让人感到和善亲切。
时雨和齐姑娘都说桑葚甜滋滋的,我连吃几颗,却都觉得酸。
时雨这丫头吃饱喝足就脑子不拐弯,多嘴问齐姑娘什么时候回安府,还唤人家安大娘子。
我恐齐姑娘怪罪,匆忙瞪时雨一眼暗示她闭嘴。
“不吃光你家米粮,我才不走呢!”齐姑娘一副不知愁的模样,仿佛那些烦心事并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4
我本以为将*是顾念旧情,不愿放齐姑娘回安家那虎狼窝。不料他原还存着些龌龊心思。
夜已深,他却赖在人家姑娘房里不出来。
孤男寡女共处暗室,这是极不合规矩的。纵使什么也没发生,但传扬出去,齐姑娘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院里的嬷嬷都赶来劝人,但任我们好说歹说,他就是油盐不进。
“将*,你这岂不是平白污了齐姑娘的名声?”我苦口婆心地劝诫,瞥了眼齐姑娘,她还是在抿着嘴笑,但眼眶却红了几分。
我心头一跳,暗想许是齐姑娘寄人篱下,前有狼后有虎,畏惧将*强权,才不敢反抗,只得偷偷垂泪。
没等我再次开口,我们一干人等就被将*扔出屋外。
我本欲去砸门救人,但墨尘拦住我,说将*心意已决,我何必去惹不痛快。再而他看两人明明就情投意合,我去坏人好事做什么。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我觉得齐姑娘分明就是不愿的。可我为了她去忤逆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将领,又……的确犯不上。
时雨拖我回屋安寝,边走边小声嘀咕:“那齐姑娘虽是个好性子的,也着实可怜,但总归不太检点,不守妇道。早已嫁给他人,还和将*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时雨羞红着脸。
我提醒她慎言,她撇下我捂着脸跑开。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替了时雨送洗脸水的差事候在齐姑娘屋外。门打开了,将*鼻青脸肿地从屋里出来。始料未及,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将*见是我,悻悻地捂脸从一侧溜走。
莫非,这齐姑娘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昨夜揍了想唐突她的登徒子一顿?可她的一双柔荑全然不像习武之人。
我伺候姑娘洗完脸出门倒水,却见府上的奴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讨论昨夜的事。
齐姑娘倚在窗边,定是都听到了。但她面无窘色,气定神闲轻摇团扇,沉默着不发一言。
我暗中把他们聚在一起,告诫他们不要碎嘴,如果传了什么出去,休怪我回禀了将*,对他们不客气。
我回头,却见齐姑娘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她发髻上簪着朵大红牡丹,明艳华丽,美得不可方物。她取下牡丹簪在我的发髻上,说要祝我余生大富大贵。
晌午时,墨尘带回安家在寻齐姑娘的消息。
我们还未开口,将*就一把将齐姑娘揽进怀里,怒道:“不还!还什么还,本来也就是我的!”说罢又狠狠咬了齐姑娘一口,这次咬在脸上。
畜生!不,禽兽。这让人家姑娘怎么见人?毁了容颜如何是好?
听完我的说辞,他却笑,说毁了正好,省得旁人觊觎。
齐姑娘乐个不停,脸上顶着两排深紫的牙印。似乎她遇上将*就只会笑,但这次明明她在笑,我却品出几分苦楚。
我说带齐姑娘去包扎,她却轻轻推开我,笑着说不妨事。眼睛直勾勾望着将*,两人不约而同忽而开怀大笑,皆是脸上挂彩,都笑得前俯后仰。
阳春四月,院里花团锦簇,春光明媚。我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帕子都握不住了。墨尘似乎也感受到有阴风穿堂过的冷意,悄悄朝我这边挪了挪。
我俩没等他们笑完,偷偷跑了。跑到半路,我想起我的帕子落在庭院里了,那是我娘留下的念想,丢不得,所以我急匆匆折返回去找。
两人已经笑停了,但此刻的场景比他们发狂大笑还瘆人。
“你想我做你的金丝雀?”齐姑娘媚眼如丝,折了枝白梨花,将*伸手抚上她被咬伤的脸,被她用那束梨花拂开,反客为主用梨花枝挑起将*的下巴。
“可你也不能永远把我锁在这……”
此情此景臊得我脸红,忽而觉得时雨说得有几分道理。我不敢多看,捡起帕子慌不择路逃开。
不知二人讨论出个什么结果,下午将*便陪同戴着帷帽的齐姑娘出门,见状墨尘拉上我去看热闹。
我们遇到花魁游街,将*目不斜视,只盯着齐姑娘一个人望。倒是齐姑娘毫不避讳地驻足观看,像是被那花魁勾了魂,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还与将*说那花魁的衣裳好看。
“怎的,你还想穿?”将*气恼地询问,齐姑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头,笑说想做个妖艳贱货有何不好,被将*拽着离开。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齐姑娘怎么这般贬低她自己,说起来她的心思我们总摸不透。
未走几步,就被一丫头挡住去路,那丫头双眸含泪,拉着齐姑娘喊大娘子,说自己寻齐姑娘寻得好苦……
5
原来她是齐姑娘的贴身侍婢思云。
她随着我们回府,将*趁齐姑娘安歇后将她叫去问话。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晏公子,我们姑娘这些年过得好苦啊!她本想随你……随你出走,奈何你却下定决心要先建功立业。你前脚刚走,我家老爷后脚就给她许了人家。姑娘抵死不从,老爷就拿奴婢的性命要挟姑娘……都怪奴婢……呜呜呜……”
将*摆手让她不要再哭下去,她方才结结巴巴地说起齐姑娘在安家的遭遇。
听到安博衍偷偷给齐姑娘下了三四年的避子药后,将*徒手捏碎了椅子的扶手。
齐姑娘突然推门而入,摇着牡丹花团扇蹙着眉,若有所思道:“我怎不知我过得苦?”
“姑娘!你对那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用心良苦,多次从黑等到天亮。他呢?领那贱人进门还任由她加害于你!你忘了你腹中的孩儿是怎么被他们害死的不成?”
灯光昏暗,我和墨尘站在一旁,紧张兮兮地在三人间流转目光。
齐姑娘神情自若扶起思云,笑嘻嘻地说出让事情逆转的话:“赶明儿我搬空安府,你就懂我如何用心良苦。”
我观察着将*的神色,他的视线依旧聚集在齐姑娘身上。随后他闭上眼,摆手示意我们出去。
几天后,来了不速之客,是晏家人。将*的一些亲戚又找上门讨要好处,这血蛭一样还捧高踩低的亲戚我们府可高攀不起。他们被我打发出去,临走还高声大骂将*是疯子,是不开化的蛮子。
将*全听到了,但默不作声。转身寻到齐姑娘,说要带她去个好地方。
将*亲自驾车,来到城郊。春色喜人,绿油油一片,是踏青出游的好去处。
将*领着我们登上山,顺着林间小径行至密林深处,忽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
将*指着地上的双人墓穴,笑得妖媚痴狂。
“我特意寻了这处风水宝地。此处风光秀美,正好全了你想餐云卧石的意愿。你一半坑,我一半坑,正好。”
我后背发凉,齐姑娘却乐意地迎上去。
“半溪明月,一枕清风!”
两人竟还相约进去躺躺,看看是否合身。
两人不顾我大惊失色的表现,双双躺进土坑里。墨尘没来,我独自一人蹲在外面,在春风中凌乱。
忽然寒光一闪,我眼睁睁看着将*拿出匕首,骤然间他杀意已起。
我惊出一身冷汗,在要不要救人这一问题上犹豫不决。
“现在就走了吗?会不会太仓促?”齐姑娘丝毫不惧,跃跃欲试地和将*聊生死大事宛若在话家常。
“不仓促,我已写好遗书,交代完后事。你喜好的那套衣裳,我也让人买来了。待会茶烟会给我们安排后事。莫怕,我知你素来娇气怕疼,我会利落一点的,这匕首淬过毒,保准见血封喉。”
我头一次觉得我那么多余。我往后缩了几步,却还是瞥见齐姑娘用手去摸将*的虎牙。
这是什么喜好不成?我不懂。我拼命往后缩,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二人的谈话还是一字不漏落进心里。
“那日你我分别,你说‘希君生羽翼,一化北冥鱼’。我功成名就,却不能封官进爵护你周全,许你荣华富贵。还让你遭人白眼受人非议,你可怨我?”
我停住往后退的步子,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我听见齐姑娘的笑声,她说:“你自己说‘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也不问问我喜不喜欢吃糠咽菜。”
“你定是不喜,你最重口腹之欲。你忘了初次相见你就教唆我烤了你家池沼中的鲤鱼。”将*坚定刚直的回答打断了我哗哗直流的眼泪,我吸溜着鼻涕,继续侧耳倾听。
齐姑娘啵唧亲了他一口,说他看低她,转而又说饿了,想吃城南那家的糕饼果子。
下面没声了,我挪上前探头查看,看到将*把齐姑娘拉起身,说自己也想吃。于是二人拍拍身上的泥土,手挽手下山去了。
临走前我还听到齐姑娘说自己的嫁妆还没拿回来,自己最是抠搜,很是在乎那三瓜两枣。
将*旁若无人地摸摸她的头,说他们时间还长,慢慢拿。
我远远地望着二人下山,驱车离去。
我后知后觉——你们把我落下了!这对狗男女。
6
除夕夜,我们几人聚在一起吃酒。吃到一半,将*被急召入宫。
齐姑娘裹着狐裘,说咱们吃咱们的,不用等。
话虽如此,手执杯盏,双眸却还是紧盯着将*离去的方向。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我叹齐姑娘命运多舛,幸而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却道:“我从未受颠沛流离之苦,无冻馁之患,丰衣足食,还有什么不知足?”
说罢一仰头又喝净一杯。
我见她面色酡红,已是醉态。想扶她回房歇息,她却不肯,嚷着自己没醉。
大门被拍响,她揣着汤婆子离弦之箭般冲进雪地里,朝大门而去。步伐轻盈,像只奔跑在雪地中的红狐狸。
打开门,却是最不受待见的人。
安博衍站在门外,脸冻得青紫。
见是齐姑娘,哆嗦着伸出手。
齐姑娘退回去准备关门,他强挤进半个身子。
“青岚,你曾问我的问题,我今日来给你答复。”他大喊,神情恳切。
齐姑娘皱着眉,但也停住关门的动作。
安博衍面上一喜,旁边却忽然窜出来一个貌美妇人,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哭喊不休,大意是要她和孩子怎么活。
他撇开那妇人,继续说:“那夜你问我你怎么办?我想告诉你……”
“哪夜啊?”齐姑娘不解追问。
对方细细道来,齐姑娘猛然惊觉。
“那天啊,我以为你不厚道,吃晚饭都不叫我,我才问你我怎么办。”
安博衍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热闹。但在齐姑娘让赶来的家丁关门时,那安博衍又诉衷情道齐姑娘永远是他的正妻……一旁的妇人哭闹声越发大了,吵得人头昏脑胀。
推搡间,齐姑娘跌坐在雪地里。她把汤婆子摔了出去,伸出手指着门外的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大雪纷飞,她轻启朱唇:“他们朝我扔泥巴……”
我心中一紧,骤然有几分心疼。
她却麻溜地往雪地一躺,嘶吼道:“我躺倒讹他八万八!拖家带口去他家,好酒好菜吃垮他!”
事发突然,我愣在雪地里,涌上喉头的笑意来得猝不及防。思云似是已见怪不怪,赶忙上前扶她起来,怕她冻着重新塞了个手炉给她,转身折回厨房准备暖胃的汤。家丁也趁着安博衍愣神,一门把安博衍拍了出去。
我吩咐小厮点串鞭炮扔到门外,去去晦气。
齐姑娘在雪地里抚掌大笑,状若癫狂,雪风入喉,咳嗽个不停,她的眼眶又红了。
我上前去扶她,她望向我,矛头也跟着转向我。
她捏着绣有牡丹的帕子捂嘴笑,凑到我耳边,小声道:“你可是心悦晏昀灏?”
平地一声惊雷,我不敢说话,心中慌乱。也想矢口否认,但总开不了口。
她把手里的暖炉塞给我,温暖着我冰凉的掌心。
“喜欢他做什么?男人最是靠不住,钱权握在自己手里才最安心。更何况,哈哈,他还是个疯子。”
我像被门外响起的鞭炮声炸到尾巴,火冒三丈的拽住她的手腕。她怎么可以那么说?将*虽然偶尔行事乖张,但明明就是一个受人爱戴拥护的好将领。哪怕偶尔会抽风,可别人说得,她不可以。将*待她那样好……
“实话说,若是二十多年前遇到他那样的,我早跑得远远的。你呢?还上赶着去,何必呢?”
“你滚,你滚!你才是个疯子!”我把她甩开,压抑着自己想一脚把她踹出去的欲望。我骂自己瞎了眼,竟还觉得她是个可怜人,原来全是虚情假意。
她坐在雪地里,哈哈大笑。
“这回你倒是猜对了,我也是个疯子,正好和他相配,都是走投无路的赌徒。”她挣扎着从雪地里踉跄着爬起,我赶忙上前扶她,心道和个醉鬼闹个什么劲,再说哪里就走投无路。还说什么早个二十多年遇到将*,她现如今不也才双十年华。
“我装不下去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声音忽而哽咽起来,“你看我活得肆无忌惮,其实步步都是试探。我有多害怕你知道吗?!”
今夜情绪大起大落,我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反转。但她夺眶而出的眼泪滴落到我的手上,我被烫得缩回手,她又跌倒在雪地中。
我不知第几次去扶起她,她半个身子埋进我怀里呜呜地哭诉。
“我初来乍到,话都听不明白,可幸年岁小还可以学。”
她是在说幼时举家搬迁到此处的事吧。
“我拼命想融入,不敢把离经叛道的思想透露分毫。可是,我的命自己掌握不住啊,我是无根的浮萍,随风的柳絮。明明在当初是理所当然的事,如今全是奢望……我不甘心,我怎么甘心……生如芥子,心藏须弥。偏偏,我又无能。”
“齐姑娘,你醉了。”我把她扶起来,她挣脱我的手臂,瓮声瓮气道:
“齐姑娘?谁是齐姑娘?我是谁?这哪啊,没电没网没安稳日子,吃个夜宵都会没了小命……”
她接下来的话,不知是哪地的方言,我听不懂。只得拿出帕子帮她擦眼泪,她握住我的手,说她想回家。
我想宽慰她几句,她却若脱笼之弧,拽上我冲到院子边角的红梅树下,仰着头,眼中载满泪光,泪光里又融进了星影。我听到她在嘀咕什么像嬛嬛挂大头贴的地方耶,我还是不懂。
她撒开我的手,说要给我舞一曲。
可还没转两圈她就醉倒在红梅树下。红梅覆雪,美人醉卧花间,昳丽得让人心颤。
7
大年初一将*带来要出征的消息,她似早有所感,不哭不闹,也不依依惜别。只道那里才是最适合将*的地方。
临走时,她平静地梳着及腰长发,望着将*说:“待我长发及腰,将*娶我可好?”话毕就抄起一旁的剪子干脆利落地绞断长发。
一年后,边关战事吃紧,无法回京。粮草也紧缺,我们一堆人围坐篝火边,穿着破旧单衣吃着只掺了几粒米的粥水和冻得硬邦邦的杂饼时,将*收到家书,据说齐姑娘悉数变卖了将*府的产业离京了。
我隔着篝火偷看将*的脸色,将*神情自若,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本就是给她的,随她高兴。
但齐姑娘并不是卷钱跑路,几日后,她随着押解粮草的车队来了。
将*暴怒,责问她来此处做什么。
她笑得如沐春风,探出皴裂的手去摸将*的虎牙,道:“我怕你冻着,饿着。”
我们才知,她变卖家产,是为买冬衣和食物,怕层层剥削到了将*手里也不剩多少,不放心交予他人,便召集人马千里迢迢亲自送来。
思云眉飞色舞和我们讲她家姑娘是如何鼓动号召京城贵妇人们捐钱捐物,又是如何智斗匪徒贪官,演说得声泪俱下。
这一路山高路远,乱兵流寇,凶险万分。不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怎么走过来的。
我猛然悟了将*说我像她的地方:许就是那身为女子却不拘于内宅,敢于闯一番功业的气魄。
我与她道谢,她却说:“我们才该谢你们,若无将士们在边关殊死拼搏,我们如何安居乐业?”
我回想起她除夕夜那番疯话,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感到不甘,不甘再因自己女子的身份而纵使为国杀敌,也弄得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巾帼不让须眉,自古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们可以封侯拜相,我凭什么不行?
她只休整了一日就准备离开,自知自己在此处只会是累赘。
将*命我护送她一程,我又念起去年除夕夜的光景,问她那些话的深意。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道:“酒后胡言,信它作甚?”但只看神情,又分明不是那样说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