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我们在京郊跑了不少地方。那些山峦、古道、河流、村庄和寺庙,还有野草、花朵、石头和蚂蚁,都在渐渐增长的春意里,安慰着我们的寂寥。有一天,我们坐在妫河边到很晚。远山浮起淡蓝暮霭,飞鸟相与往还,落日在河水上闪光。对岸有个村庄,视线所及处有几个坟冢,身边是高树和浅草。它们鄙弃了一切浮夸,在不言不语中担负着一切。就好像,这个世界被病毒颠倒过来,只是个幻觉。就好像,这个春天与两年前所有的春天没有什么不同。就在那个时刻,过去几年里所有的见闻和遭际,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凝视着它们,就像在凝视一座新的岛屿。也就在那个时刻,冯至先生那些具有“雕塑”品格的诗歌穿透许多时光,与我产生了深切的联结。在风的簌簌声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身上纷纷脱落,就像深秋时节的黄叶,留下的这棵庙堂般严肃的树,似乎能够承受那随时会来临的“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42年间,整个世界都在战争的漩涡里沉没。中国人在奋力抵抗日*的侵袭。千里江山,哀鸿遍野。知识分子和民众在流亡的他乡或者路上。烽火纷飞里,犹有西南联大不辍弦歌,后世很多响当当的名字,都在那时联大的学生簿里。联大师生在联大任教的文学教授冯至,这时住在昆明郊区一个林场。他每周进城两三次,从茅屋出发,要步行数十里山路。茅屋附近,一条溪流不分昼夜地流淌。暮春和初秋,山坡上开遍鼠曲草,有白色绒毛的花朵。还有高大的加利树,每瞬间都在生长。雨季会带来许多菌子,带来山民采摘的喧哗。绝大多数时间,这里的白昼和夜晚一样寂静,人和草木一样悄无声息。国破山河在。风雨如晦的至暗时刻,这里的一切以坦白和恩惠滋养着冯至。它仿佛暂时将大时代阻隔在外面,给了冯至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得以无限返回自己的内心。冯至对这一恩赐心存感激:“在抗战期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质的原野供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当社会里一般的现象一天一天地趋向腐烂时,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经给予我许多启示。”他和它们也给予我许多启示。在一些启示和若有所思里,即使是去过多次的地方,对于我们也是新鲜的了。车穿过山间,一山过,一山拦,两两相看,彼此不厌。在广大的蔚蓝中流浪的云,将薄薄的影子垂落在山的脊背上。云和它的影子、影子遮住的山脊,仿佛自在这辽阔中生长。在观景台或路边豁口停住,看一棵树能有多少种姿态,一条河能有多少副面孔,一簇蒲公英能有多少个去处,于是,这棵树、这条河、这簇蒲公英,就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诞生。也就这么地看见了鼠曲草。花黄如麴色,叶型如鼠身,覆着的白毛蒙茸似玉。这在冯至心中颇有分量的野草,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反复咏叹,可见是怎样一个深沉的触动。“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在那艰苦的年代,在寂寞中,在无人可与告语的境况里,这一丛白茸茸的小草,居然提供了一种维系和撑持,让人明白什么是生长和忍耐,并鼓励着向上的积极。这样一个小的生命,孑然一身于幽僻处,努力舒叶开花,担当着一个大的宇宙,正如“人间实在有些无名的人,躲开一切的热闹,独自做出来一些足以与自然相抗衡的事业”。里尔克说:“……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作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诗人的心触摸到所处的时代,正在让一切的理想收敛踪迹,正盲目地推着世界向紊乱中跌落,前景隐匿于不可知处。但他仍然召唤着个人能有刚健的作为,不要任由自己一起沉到幽暗里去。“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世界有不尽的晦暗和飘摇,诗人的感受是相似的;但也总有自己努力的人在,这是风里的旗,是把不住的事体面前可把住的一点。原野上的一切和林间茅屋中的沉思,让冯至获得了一种确信,他相信“正是这些不顾时代的艰虞、在幽暗处努力的人们”,拒绝任何的隐瞒和欺骗,独立担当着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其心血的结晶将会化为人间的福利。是的,居于幽暗,自己努力。就如鲁迅先生所期待的那样,“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历史浩荡,车轮滚滚,一路碾压过无数个时代,黄金时代或者黑铁时代,无一幸免;更不要说每个时代中不计其数的个体的悲欢,绝大多数都化为了齑粉。“将来许多城都变了形体,/许多河流也改了河道,/人人为了自己的事物匆忙,/早已忘记了我们,万一/想到我们,便异口同音地/说一声:‘那是个艰苦的时代。’/这无异遮盖起我们种种的/愁苦和忧患,只给我们/披上一件圣洁的衣裳。”冯至看到了存在于历史和人类中的某种铁律。未来人们的瞳孔看到的过去,常只是名词和形容词提炼出的梗概,甚至是被肢解了的历史碎片。80年过去,我们果然不无轻描淡写地谈论着中国的年代。前人的日常苦痛和心灵歌哭,也大都随时代的远去而隐没在时间的迷雾森林里。那么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意识形态严重撕裂,一场正在进行的战争不知将滑向何方,世界秩序在剧烈动荡中等待重塑,疫情在人类中横扫即将进入第三年……当未来的人们回顾这个时代,是不是也会“早已忘记了我们”?万一居然想到了我们,是不是也不过是说一声“那是个艰苦的时代”?每个人的悲欢,在时代里都是微不足道的碎末,在未来人们的眼里,也许更没有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