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传》连载之十六
流过故乡深处的达溪河
景颢
要对一条河流进行完整的文学表达,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从我的故乡流出来的那条达溪河。
年正月的一天,父亲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去娘娘庙的小学去上学。一直阴着的天那天突然晴了,阳光就像筛子筛下来的万千条金线,被地上的雪一照,亮堂堂的晃眼睛。刚落过雪的乡间小路,雪融了,一片泥泞,父亲拉着我走过,新鲜的泥巴路上,一串新鲜的小脚印跟着一串大脚印,我就这样被父亲拉着,走进我阳光灿烂却又一片泥泞的未来。
那是我刚跨进7岁的门槛前,留存在我心底的唯一记忆。
记忆似乎在我面前打起了一堵墙:我几乎不记得7岁以前的事,和我同村同龄的,甚至比我小的孩子,说起我们五六岁甚至四五岁时村里发生的事,他们个个说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全是现场的目击者,可我却茫然一片,一无所知。我常常疑心,是不是有人故意在我的童年里玩了一把魔术,把我的童年变没了;还是我的脑子被谁偷偷格式化,把那个年龄段的内存全给清洗掉了。
数十年后,有关童年的一些零碎的片断,竟然给回忆起来了,就像冰封很久的河流,突然遇到了春天,河面上漂满零零碎碎的浮冰,一点都不连贯,却闪闪烁烁地亮着光。
内容几乎全是关于流过枣子川那条河的。
记忆中那条河,大人们都管它叫大河,就像连接上下川的那路叫官路一样。关于那条河的记忆有很多,最恐怖的是淹死人的回忆:我小的时候,似乎每年夏季总会下几场暴雨,那条河总会发几次洪水,每次洪水总会在河道里刮出许多不知深浅的漩涡,每次洪水过后的漩涡总会出现在不同的河段,因而几乎每年总会有人淹死在河里。当然,也有让人高兴的情节,最有趣的是看“河头”:每年雨季到来,上游发了洪水,河头裹着浪沫,浪沫卷着树木柴草,有时甚至还挟着一头牛或一头猪,或者一些椽棒檩子,一些箱柜桌椅,一些乱七八糟的家具——肯定是上川里谁家遭了水灾。泥黄的“河头”在河道里齐棱棱立起来一堵一丈多高的黏稠的水墙,从上川里呼啸着漫下来,气势绝对称得上惊心动魄。平日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大事发生的枣子川,这时就热闹成了节日,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赶到了河边,看万水奔腾,看平日温柔的河变成凶猛的兽。胆子大的年轻人会在河头过后跳进水里,捞椽子捞柴禾,这是勇敢者的游戏,当然不会有危险发生。当然了,留存最多的还是那些最美好的回忆:三伏天到了,满川漫山的麦子收完,腾空身子的地深耕过了,翻上来坚硬的生茬土,等三伏天的大太阳一天天往熟里晒。地闲了,人也闲了,晚上,月亮升起来,被白天的太阳晒得温吞吞的场院还散发着热量,爱干净的奶奶把她的小小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铺一张凉席在月光里,小脚的奶奶,小小的我,祖孙俩躺在凉席上,她唱小曲,我看月亮。这时节,整个枣子川被满川的月光照得一片透亮,河川里笼一层稀薄的白雾,月光特别亮的夜晚,水面上像铺了一块巨大的府绸,轻柔得能抖起来;河水在远处的河湾里滔滔地响着,盖过水声的是河川里呱呱呱的青蛙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比赛着歌唱。那时节我还没有念书,自然还不知道这情形可以形容为月光如水或者蛙声如潮,我只知道这样的夜晚很美,美得让人不能忘记,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地记得五十多年前盛夏时节的夜晚的枣子川。
后来,我读书了,父亲告诉我,流过枣子川的这条河叫达溪河,发源于20公里外陕西省陇县青河乡(河北乡)的荒山上。
我一直不明白,在为河流冠名的溪、河、江、湖等词语里,溪是最小的一等,既是溪,何以又叫河,既然叫大河,何以又叫达溪河。后来,翻阅当地的地方志和文史资料,在对泾河流域的实地考察中,我才知悉:原来泾河右岸的3条支流汭河、黑河、达溪河中,达溪河是体量最小的一支,直接称河似乎不够资格,但直接称溪似乎也不妥贴,所以便溪、河连用,称之为达溪河,就像浙江人称流入鸥江的那条河叫楠溪江一样;至于为什么又要称大溪为达溪,这很可能是当地文人的杰作,一个“达”字,便让这条被坊间称之为大河的河流脱离了俗气和土气,有了书卷气,有了一份胸襟的洒脱和豁达。
枣子川以外的达溪河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去看看。
第一次看到达溪河的源头,是年。放了暑假,我和李虎奎相约去陇县玩,我们是同学,同在龙门小学任教,都是19岁,正是能疯的年纪。说走就走,一大早,每人骑一辆自行车,沿着达溪河溯流而上。出了枣子川,是五举农场,过了一连是二连,过了二连,就进入陇县境。路一直在上坡,川道越来越窄,过李家坪,到白石里,远远的,沟垴里一眼细小的水悄无声息地渗出来,这,就是达溪河的源头。过了白石里,爬山,翻过荒山梁,全成了下坡路,我们放开自行车的手闸,一路飞奔,一口气就到了陇县县城。90里的山路,两个19岁的青年,只用了小半天就赶到了。那次,我们赶上了宽银幕电影《少林寺》的首映,这成为那次出游最值得回味的事情。
第一次看到达溪河的下游,是年暑假。一个人,一辆自行车,从枣子川出发,跟着达溪河一直向东,下新集,过百里,到中台,整里。在县城住一夜,第二天再出发,出县城往东,先是雷家河,再是告王河。告王河是灵台县域海拔最低的地方,才米,适宜种西瓜,每年灵台人最先吃到的本地西瓜,全都产自这里。因为先一天夜里刚发过一场洪水,七八百米宽的川道被洪水漫得一趟平,满川的西瓜园不见一根瓜蔓,只留下一地半生不熟圆不溜球的西瓜,泊在泥水里,放眼望去,惨不忍睹。过了告王河,达溪河就流出了灵台境,流成了长武的南河。但那天我们没有再继续,因为洪水冲毁了路。
每个人的血脉里都流淌着一条故乡的河,至少生长在山里的人都会这么认为。
据《灵台县志》记载,达溪河是一条非常古老的河流,古名黑水,北魏前后将其称为且氏水,明代始称达溪河。她发源于陕西省陇县北部陇山余脉的白石里,河源高程米,由西向东流经陇县、崇信、灵台、长武2省4县。在陇县流经青河乡;在崇信流经五举农场;在灵台流经龙门、新集、百里、中台、邵寨5乡镇;在长武流经巨家,在巨家乡的河川口(河床沟)注入黑河。
达溪河是泾河右岸最南端的一条支流,体量不大,名气却不小。她一经形成,贡献给人类的第一个杰作,便是和黑河合作,打造了仅次于董志原的陇东第二大原——什字原。关山余脉自龙门洞一路向东绵延而来,进入灵台县境,发育成高原,最高处是冲天原,海拔达米,这是灵台县最高的地方,再向东依次是牛苍原、朝那原、上良原、什字原、西屯原、独店原,最后是长武的枣园原,东西纵贯陕甘两省,整个原面长近公里。东汉末年,朝那原张开怀抱,接纳了从茹河畔仓皇南来的朝那县,安抚了惊魂不定的朝那皇甫家族,大名鼎鼎的皇甫谧就出生在朝那原,最后葬在独店原;唐代,郭子仪指挥千军万马与吐蕃军队大战于上良原,取得了西原大战的决定性胜利,为风雨飘摇中的唐王朝在西北地区牢牢地定下了一根拴马桩。达溪河南部是陇山余脉的延伸地带,也是渭河的支流汧河与泾河的支流达溪河的分水岭,由西而东依次为大湾岭、老爷岭、羊引关,多条河流发育其中,在山之阳,全部都是由南向北流淌,悉数注入达溪河。从上游开始,先后接纳了湫子沟河、万宝川河、花花庙河、万家城河和涧河。在灵台县城,正面接纳天堂河,形成“达水丁流”的形胜,忝列古籍中的灵台八景之一。过灵台县城,至告王河出甘肃入陕西,再前行15公里至河川口注入黑河。
在泾河右岸的3条支流中,汭河靠北,全长公里,流域面积平方公里;黑河居中,全长公里,流域面积平方公里;达溪河靠南,全长公里,流域面积平方公里。三兄弟之中,达溪河流程最短,流域面积最大,这就让她有机会有能力为人类文明的衍生和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场地:整个泾河流域最早载入信史的,是达溪河畔的密须国。
达溪河畔生发的文明,是整个泾河流域最早进入信史记载的。国人讲历史,都是从三皇五帝肇始,然后才是夏商周。而达溪河的历史最早开始于商代,打开《中国历史地图集》,在商代地图中,关中以西陇山以东的广大地区,那一时段的历史还是大片的空白,只有位于达溪河中游百里镇的“密”,是这一时期泾河流域华夏历史唯一的存在。在历史源头的浩瀚星空中,“密”毫无疑问是彼时泾河流域历史演进的一颗耀眼的定盘星。
人类文明大门开启的时候,达溪河及泾水流域属于最先迎来人类文明曙光的地区之一。由于这里生态环境相对优越,具有较好的农业基础,地理上又靠近关中地区,因而最先接受了华夏文明的影响,有不少部族共同体较早地演进为城邦性方国。商周时期,在泾河下游地区,首先有姬姓周族在庆阳地区建立的豳国;在达溪河中游地区,有姞姓部族在灵台县境建立的密须国;在泾河上游的大路河小路河一带和汭河流域,出现了吕、黄、芮、虞、彭、卢、奚等方国;在泾河与汭河交汇处,出现了阮国和共国。
密须国本来是商王朝的属邦,其根据地在灵台县境达溪河流域百里镇,建国时间比周还要早些,但晚于豳国。密须国的建立者姞姓为黄帝后裔12姓之一,是商周时西部一个族系繁盛、分布广泛的古老部落,和姬周存在悠久的通婚关系。密须是商周时代影响最大的姞姓国,其势力范围覆盖整个达溪河流域,东面到达今陕西彬县一带。到商后期,密须在西北地区诸方国中已颇具影响和实力,其贵族统治体制及文化高度发达,和姬周大致处于相当的水平,是除过姬周以外最为强盛的政治经济体。其时,密须国定都于灵台县百里镇南达溪河与花花庙河交汇形成的开阔台地上,北、东、南三面临河,西面靠山,形势十分险要。由麻夫川向南里直达雍城(凤翔),翻越什字原向北80里可达泾州,是联络、制约西北诸戎的一个枢纽所在,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其时,密须国的势力不断强大,常常“侵阮徂共”,试图扩大自己的领土,对周王室的态度也十分傲慢。密须国的强大对姬周构成了实质性的威胁,周人为了争夺西方的霸主,为日后灭商建立巩固的大后方,就下定决心清除密须国。周文王受命三年,即发动了对密须国的战争,大军东来,城中百姓绑了密须王出城受降,文王慈悲,不计前嫌,改封密须王为同姓,称之为密国。密须国被灭,为了庆祝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胜利,回师途中,周文王在达溪河东川修筑灵台,祭天告祖。这个事件发生在公元前年,这也是整个泾河流域第一个被载入史册的有准确纪年的历史事件。周文王灭密须,为周灭商打下了坚实基础,三年后,武王伐商,朝歌一战,商朝灭亡,周朝由此开始了长达八百年的绵长国祚。
周天子做事其实是很有人情味的,灭掉前朝,斩草并不除根,而是将密须的姞姓贵族改为自己的姬姓,将其改为密国,继续分封在故地,管理自己的地盘,继续过自己衣食无虞的小日子。富于戏剧性的是,文王伐密年后,密国的继任者密康公却忘记了自己是个亡国之君的身份,并由此引发了一场灾难。公元前年,周共王来泾河畔视察,密康公奉命作陪。其间,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有三个美女突然前来投奔密康公。不知是事出无由,还是事出有因,或者是谁给他做了一个局,真相至今都没人知道。但密康公肯定是个混账,既想做国王,又贪恋美色,竟然把三个美女悄悄笑纳了。他母亲一看儿子如此混账,就提醒他说,这事不敢做,让周王知道了不得了。果然,周共王的醋坛子被打翻,心中恼怒却并不声张,回去后即发来大兵,把个密国连根给铲了。密国被灭,可怜了三个美女,国破之时,一路西逃,在达溪河上游新集乡境内,投河自尽,落了个香消玉殒。直到现在,达溪河川还流传着充满悲情的三女丧国的故事,三个美女幻化成的三女峰,至今仍站立在达溪河畔,惟妙惟肖,令人悽然动容。
密须国覆灭后的数千年里,百里镇的重要地位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越来越强化。秦人兴起于汧渭之交的凤翔、宝鸡一带,秦早期的都邑为凤翔,由凤翔到百里镇,刚好有百里之遥;秦封开国大将百里奚驻守密须故城,二者巧合,便有了百里镇的称谓。从秦代开始直到唐代,由百里镇去往凤翔的麻夫川就成了一条通衢大道,麻夫故道频繁地出现在各种古籍中。
麻夫故道起自百里镇,向南进入花花庙河流经过的麻夫川,川宽地平,河深流长,以凤翔为终点。由凤翔到泾州,是一条正南正北的相对平坦的大道,便捷易行,是秦汉以来连接秦陇的著名驿道,在历史上发挥过十分重要的作用。到了元代,驿站更加发达,由凤翔至定西州的驿路就取道麻夫川故道,由南向北设立了凤翔、小川、麻夫、百里、董店5个驿站,直达泾州。
在麻夫川以东,与之平行流淌的还有一条万家城河,发源于汧山余脉老爷岭,与达溪河交汇于百里镇的稔沟。它的流程与花花河相仿,虽然没有麻夫川宽阔,但在靠近老爷岭的麟游县万家城,却有唐代普润县的旧址。年秋天,我和几个文友结伴,一起走进深藏于史籍深处的唐代普润县。时间是深秋,满山满川的玉米已然成熟,金黄到惊天动地。我们驱车在山川梁峁间迂回行进,向当地老百姓反复打听,终于,在老爷岭深处万家河右边的一个台地上,看到了由麟游县人民政府树立的一块石碑:唐代普润县城旧址。很难相信,这块坡度至少有30度,面积最多不超过20亩的玉米地,会是唐代的一个县城。但史学家已经替我们论证过了,普润初置于隋而终于元,历时六百余年。在遗址现场,我们发现了城址东南部残存的夯筑城墙,南北残长约80米,东西残长约40米,有零星的布纹板瓦、筒瓦等。
普润县的名字最早出现在《元和郡县图志》中,为隶属于关内道凤翔府9县中的一个,地理上虽然在达溪河流域,却与同属于达溪河流域的灵台县很少往来。这与我们在麻夫村见到的情形一样,麻夫以前是个镇,现在是一个村,距百里镇60里,道路平坦,通达方便。去凤翔却要翻越老爷岭,山隔岭阻,道路崎岖。但由于历史上行政区划的原因,他们与灵台几乎没有交集,不仅是官方,民间亦是如此,由此可见行政干预的影响力有多大,几乎是无处不在。
达溪河流向中台镇,正面接纳了南来的天堂河,这条河发源于麟游县两亭镇,向北流经天堂、红崖沟、南店子,在灵台县城南与达溪河垂直形成“丁”字交汇,这一景观也成为灵台八景之一的“达水丁流”。隋代设置的灵台县坐落在达溪河北面的台地上,背负荆山,面迎蒲河。从年开始,这座半山半川一山城的格局,就基本上没有大的改变,一直保存到20世纪70年代,整整年。
汧山山脉是横亘于陕西和甘肃两省之间的主要山脉,连绵于凤翔和百里麻夫道之间的主峰是老爷岭,横亘于灵台与凤翔灵凤路之间的天然关隘是羊引关。汧山山脉既是连通秦陇的重要关道,又是汧河和达溪河的分水岭。
出灵台县城向东6公里,进入邵寨乡告王河,川道渐渐收窄,河南岸出现了一道东西并列连绵的九座山峰,当地人称九峰山。这些山峰一样的高低,一样的外形,山头都披满了绿色植被,山腰都齐刷刷地露出红色的砂砾岩,一层一层排列十分整齐,九座山峰的山石岩体极像八卦图里的阴爻和阳爻,当地老百姓将其称为文王画卦山。民间传说,当年周文王伐密须得胜还朝,途经此地,见山势奇特,风景秀丽,于是在此布阵画卦,演绎八卦以决断天下,后来人们就将此山称作文王山。文王山山势峻峭,绿树成阴,半山腰的岩层中有清泉流出,状若“瀑布春融”,成为灵台八景之一。
告别了告王河,达溪河流入长武县境,称作南河。在河川口,长途跋涉的南河完成公里的全部行程,与黑河交汇于一处,又开始了新的征程。
诗人郭晓琦曾说过,“我总是描述不好我的故乡”,我感同身受,深以为然。也许,正是因为我们都是从达溪河出发的漂流在外的游子,无论我们走多远,我们的根还在达溪河。根还在,思念就不会断。思乡情切的时候,我就会流连在谷歌地球里,从卫星地图上看我们的达溪河,看我的枣子川。现代科技真的足够发达,高清卫星成像的能力强大到令人吃惊,在家乡的卫星地图上,枣子川一块田地的土塄下,我甚至能看到两个小小的点,那是我父母的坟包。有我的父母安葬在这里,这里便是我永久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