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之后,田野里的万物都认真而努力地挺了挺身子,终于钻出了地面。一到周末,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大埂,寻找那些一年未见的野菜,和久违的田野记忆。这条大埂,是丹金溧漕河的西岸。河岸很陡,没法下去;偶尔有船经过,波浪卷着白边,一层一层推向堤岸。大埂这一边,便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现在正是小麦拔节的时候,油油地在田间招手,在春风中造出一条条浪浪的绿。沿着大埂往北四五里,是外婆家的村子。小时候走过太多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那时觉得这河埂真长,到外婆家真远;现在看看,也不过是半小时的路程而已。我喜欢这条大埂,就像是喜欢外婆温暖的笑容。河边灌木、杂草丛生,直长到大埂中间,几乎挡了道,让本来还算开阔的路面显得很是狭窄。但是,我的荠菜便隐身这狭路相逢的小草间了。它们平摊在地面,在人的踩踏下自如地活着。虽然叶片已泛出黄褐色,但依然在背面倔强地透出绿意。这样的褐黄,下开水锅一焯,居然碧青碧青,真不知道事物的转变为什么会这样的奇妙。从叶片上看,可以吃的野荠菜有两种,一种极细,一种肥厚,但这两种的梗子都是细细的,近根处是白色的;一扯里面还有个细长细长的丝线一般的茎,很有韧性,一下子还扯不断。不能上餐桌的,是稻杆荠,块头要稍微大一些,常常也会挤在旁边混淆视线,但它们的梗从头到底是红褐色,水份多,一拗就断。荠菜匍匐在地面上,挑的时候,得把所有的叶子翻起拢住,然后用锯镰刀对准根部割,稍一用力,荠菜就离地了,摊在手掌上,鲜活鲜灵,散发着泥土和野菜的清香。当锯镰在它们的根部划拉,它们便要离开,不再与大地紧紧相依相拥。可能它们也痛,但它们的籽是如此丰足,也是如此的易活,来年大地上依然到处是它们的身影。后来听说有家种的荠菜,那是直苗苗挺立在地垄上,那样的不是野味,不香。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手伸出来,没有了凉意。偶尔的降温都带不走阳光的温情,它就那么柔,那么软,你只想抬起脸,接受它慢悠悠抚摸的热度。一棵又一棵,一把又一把,篮子很快就可以装满。看着篮子满起来,心里就是一阵阵的高兴,很有成就感。如果实在喜欢得不得了,那么还得抓紧任何空余时间多挑些,开水焯了,放冰箱冻住。不然到了春分时节,荠菜都开了花,那就老了,嚼不动了。但是,我们小时候却是极少挑荠菜的。大人们都说这东西毛哈哈的,太吃油,不上算。于是便不挑。小时候,我们外出只挑马兰。那马兰长在田埂边,一簇一簇,水灵灵的,在杂草间探头探脑。田埂边的,没有杂草遮挡的,马兰要小一些,颜色也要深一些,梗部更红,叶片更绿;如果是茅草的缝隙里,那么,马兰就要大一些,但梗部没那么红,叶片淡一些,特别水灵——那自然是要嫩一些。这是大家都喜欢的,要抢呢。割草割破了手,掐朵马兰,揉碎,笃在伤口,止血。真是神奇。马兰叶片上有一层极细的绒毛。这让它与另一种野草极易混淆,它叫毛马兰,个子要比马兰大一些,绒毛要长得多也密得多。我们村上有个男人曾经嘲笑老婆挑的马兰小,他自己出去一会儿就挑了满满一篮子回来:“你们女人家一天到晚讲寻不到马兰,我怎么感觉马兰就咬我的脚后跟呢!”一看,全是毛马兰,还有正在幼年时期的车前草。马兰挑回来,还得拣。红红的根一掐,就有股分明的清汁气,也有股药腥气。这是我不爱吃马兰的最主要的原因,不管妈妈劝诫说吃了马兰如何明目,也只是很委屈地用筷子拨拉几个切碎的细粒到嘴里。我是个手笨的人,总是跟在村上姐妹们的后面拾她们的漏。她们说哪里马兰多的,我就跟她们到哪里;我正挑得起劲,她们说“走喽”我也就走。这真是个费神的差事。有时恨起来,就沿着田埂,将一大簇大小不一的马兰当野草一样,刷刷刷,齐根斩下来,不管大小,心想:反正回家来还要一个个拣的,这时乱就乱点。所幸的是,过了清明,马兰也老了,那就不用挑了,我的折磨也就结束了。这样说来,觉得有点对不住马兰。至于猫鼻头草(有人说是毛鼻鼻),那时挑的人更少。我妈妈从来不用这个做饼子吃,虽然偶尔也有极个别伯母做了送一两块来吃,但我并不觉得好吃,便不馋。(猫鼻头草,鼠曲草,菊科鼠曲草属,又叫清明菜,做青团的原料)还有小蒜(野蒜,也叫野葱),我小时候可是无福消受,因为那是山里人家才有的美食。我大概到大学毕业才有机会吃到小蒜饼,香。越长大越善变,越长大越孤单。可我对待野菜的态度变化不大。就算现在,我依然不是十分喜欢马兰,依然不太喜欢猫鼻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十分的喜欢荠菜。这高高的河埂上,只我和女儿两个人走走看看挖挖,我们成了这条大埂的主人。在这大埂上,我们将心中的窃喜尽情挥洒成狂欢。阳光照着,春风吹着,河水响着。大自然的恩赐,我一刻也不愿放弃。“呜——”汽笛响了,一听就是条长长的拖挂。然后他们的广播响了:“你好,请注意避让。你好,请注意避让……”一遍又一遍。这船,是从三十年前一路开过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