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山野踏青,情不自禁登高眺望西北远山,让如云的乡愁逆流成河。那里是一代知青叫做第二故乡的地方,那里埋葬着我们苦难的青春。
想起那片闽西连城县宣和乡远山,心中总会生出一种淡淡的负疚感。40多年前刚组建知青点时,便逢清明节令,柴米油盐的现实一下子摆在面前,于是科南大队的部分知青便结队去深山砍柴,我们循着弯弯山道爬了四五里,翻过铁板岭,踩过斑竹坑,攀上与城溪大队相邻的小山包,挥舞柴刀“坎坎伐檀兮”,笨拙地砍了半个上午,放倒了一大片马尾松,把那片山包剃了光头。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为了捱过窘困的异乡生涯,为了如约升腾的袅袅炊烟,知青们与客家山民一样,不知走过多少回柴山路,砍了多少棵松柏树,洒下了多少汗水,受了多少磨折!那些墓头般的光秃山头,既是知青们自食其力接受“再教育”的杰作,也是树家族的悲惨“坟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放到如今,像当年那样乱砍滥伐,是要触犯“破坏山林”刑律的。
远山的清明是客家的清明。我曾纳闷,闽西北客家与闽东南父老一样,都在遥远年代告别了祖先的坟茔,同样离乡别井从中原迁徙而来,何以落脚山区就被称作“客家”呢?有人释疑解惑:在莽莽林野,于百越、畲族、瑶族等土著看来,他们是外来“客”;他们也自诩为远来之“客”,客村似家又似寄;再说因迁居偏僻闭塞山乡,他们更完整地保留下与土著不同的方言、民俗、宗教、生活理念、价值取向、心理情感等。客家民系漂泊的历史际遇,让他们有了更坚韧的生活耐受力,也能苦中作乐,富有同情心。
清明节令田事动,客家的耐受力就显露出来。印象较深的是:生产队长*日新是拳打卧牛之地的武术行家,个子矮小性格直爽,脾气却显暴烈,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他家门口苦楝树上挂着个招呼出工的铁钟,每日上下午他要“咚咚咚“地提前敲响,到点又扯开大嗓门喊“出工啰——出工啰——别像大姑娘上轿子让人去抬!”那从丹田里发出的破锣般嗓音比钟声还响,隔着一坐山头也能听到。出工时,他总会心急火燎地牵牛挑犁走在社员们前头。
田把手“能化”大叔身材高大佝偻着腰,那张憨厚的脸谱极像人猿泰山,生来就是驾驭农活的将*。其放开的饭量是大米一斤老酒两壶,闷头吃喝也闷头干活,插起秧来又快又直,抬手投足间往往把别人拉下一大截。这伙计力气大拉得住一头牛,挑起多斤的担子,压不断腰却压断了扁担。队里满工十分,他往往干最苦最累的活,每工挣12工分。
山里生活清苦劳作艰辛,客家乡亲却能苦中作乐。家酿老酒是客家标配,家住村道旁的“常发佬”是个“绝顶”聪明的嗜酒之徒,一日三餐离不开酒碗,喝酒温吞水般自斟自酌,干起活儿也慢条斯理,出工时喜欢说些逗乐的俏皮话,老跟遣送回乡劳动改造的“四类分子”*广和抬杠,以妙趣横生的“对口相声”招来阵阵笑声。每天出工前晚饭后,只要看到“常发佬”满脸通红坐在门旁一味傻笑,连光秃秃的脑门都红得发亮,那一准是喝高了。
还有客家婶子茶香,一个争强好胜却富同情心的泼辣婆,吵起架来尖嘴利舌不饶人。看到知青们离家千里,逢年过节孤苦伶仃,她总要做几个菜温一壶酒,拉知青们去她家过节。人生落魄时,更能感受人间的温馨,一饭一菜见人心,一杯一盅也牢记于心。为报答艰难时世的那份情意,我们每趟回连城与房东叙旧,都会去探望这位好心的老婶子。唉,想不到往年清明还好好的,去年清明却已作古,旧人新坟令人唏嘘不已!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生命有来总有回,尘归尘土归土,这便是人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年每每回第二故乡探亲,日新队长、能化大叔、常发佬、茶香婶一个个都走了,就像当年生产队出工般,排着队儿走进了远山墓场。生命不敌流光,青春不敌岁月,连上山时眉目清秀像靓女孩的邻家后生子*昌金,也被生活的油盐酱醋反复浇淋,熬成了黑黑瘦瘦的小老头,以至在村道上遇见,相逢竟然不敢相认,相认不禁感慨万千!
是啊,岁月是一指流沙,韶华已逝,青春不再。掐指算来,在那老三届大规模上山下乡的非常年代,我在连城山村度过了十个清明节。可惜了那十个金色年华,可以汲取多少知识啊!它们是遥远异乡的清明,是青葱岁月的清明,是思乡梦绕的清明,也是让人心生苍凉的清明,是这生这世的宿命。
莆田老家清明节,乡亲们祭祖所做的“清明龟”,是用糯米粉拌鼠曲草打磨为皮,以绿豆沙为馅,用印模压成龟状,寄寓祖先灵气长存,子孙平安龟寿。远山客家也做“清明包”,同样用粘米粉和鼠曲草磨浆作皮,不同的是包以香菇、笋干、芋头馅,成碟绿油油地摆着敬祭祖先,令人想起远山墓场的一个个墓包。
一盘清明包,包住了一个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难以忘怀的是当年被派遣科南大队粉干场干活,场设客家赶集的科里墟,墟后便是曾作刑场的乱坟岗,野草丛生藤蔓交缠中掩藏着一个个荒墓,墓主有的是解放前被枪毙的,有的是解放后被镇压的,还有清贫年代挤进去的,他们连同其人生故事,都被永远打包封存,从人间寄往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可能是地下的,也可能是天上的。
暗夜里,这片墓场幽蓝幽绿的磷火游移,我是不太敢也不愿意去的。有次清明节白昼,我鬼使神差进了这片是非之地,感觉像是踏入一个凄惨的审判场。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只见破败的乱墓杂乱无章,有的坍塌露出黑黑的墓穴,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扫墓人;一只山兔猛然从野径草丛中窜过,把我吓了一大跳;山边传来了几声“嘎——嘎嘎——”的阴森鸦叫,一股苍凉蓦然而生。在那儿,你不能不让思绪往返阴阳两界,纵横时空两极,对生命来一番审视和思考。
哲人说得好:“每一个在你生命里出现的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有甚深的因缘。”而你人生中所经历的那些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在人生的修行中,我们理该接纳这些人和事,不管是上山下乡的逆缘,还是改革开放的顺缘;不管是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还是青巾布衣窘困潦倒;这些因缘都会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促你坚毅面对,促你自省自醒,促你成长成熟,促你宽容感恩。往宽处想,那段上山下乡的因缘遭际,不仅是一代知青领受磨砺的试验场,也是我们苦难青春的催熟剂。
是啊,人生总有那么多酸甜苦辣,这正是人生的动人处;人生也总有生离死别,这也是人生的悲凉处;况且死后无知万事空,能让三四代子孙记住就很不错了,即便记不住你又待如何呢?因此,我们在世时万不可随波逐流,而应尽量活得明白些、主动些、丰满些、精彩些,即便不能抵达生命的高地,也要努力追寻思想的高贵;人类的终极目标,当是解决灵魂归属的问题。
写到这里,就想套改高晓松那首《越过山丘》的歌词了:“越过山丘,遇见十九岁的我,扛着开山锄,迎着暴风雨……”显然,对苦难的认知必须返回苦难现场,对苦难的审视也必须重温苦难本身。唯此,你才能记住人生的艰辛,珍惜当下的不圆满,勇敢地去追寻人生的真谛,把握幸福的本原。这便是远山清明的忠告。
“越过山丘,遇见六十岁的我,身边围绕着一群,当年流放归来的朋友”。越过山丘,让我们眺望长满思念的远山,向着远山返青的清明,挥挥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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