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苤莒野菜是乡菜,因野菜而乡思、乡愁、乡恋、乡情,是常有的事。现在想来,很多东西,非为不美,不过是因为,没有付出自己的感情。究竟,许多美好,已如雁飞影过了。久居岳阳,对洞庭湖乡的野菜,自然日久生情。
春天的地米菜、腊菜、芦笋、藕尖、湖藕肠、野藜蒿、蕨菜、野胡葱、苦菜,夏天的“洪笋”、马齿苋、水生芡梗,夏秋之交的野蒿苞等等。其中,芦笋、野芹菜、野藜蒿和蓼米,被誉为“洞庭四珍”,都是春令时分最鲜美的佳肴。此时,若能到湖洲,采几样野菜带回家,其中况味,仿佛在品尝整个洞庭。洞庭湖乡的野菜,极少刁钻的东西。在当地,实在不过寻常之物,所喜爱者,无非心思而已。“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这是南宋诗人辛弃疾一幅描绘春景的工笔画。远景,近情,天籁声色,人间烟火。最让人难忘的是“春在溪头荠菜花”。
荠菜,就是我们熟悉的地米菜。小时候读张洁的《挖荠菜》,很有感触。那时物质生活贫乏,“刚抽出嫩条还没打花苞的蔷薇枝,把皮一剥,我就能吃下去;刚割下来的蜂蜜,我会连蜂房一起放进嘴巴里;更别说什么青玉米棒子、青枣……”我的童年,也是这样。在野外疯跑,看见什么都是吃。饮木兰之坠露,餐秋菊之落英。只要无毒、无怪异气味,一般花花草草、茎茎叶叶都可入口。而如今,我寻着野菜清香微苦的气息,走向田野,也许,已不能认出它们被时间模糊的容颜。三月韶华胜极,诗经里的春天迢迢赶来,停在青衣女子的指尖上。这些诗经里的女子,犹如去岁枝头不肯凋谢的花朵,零落在春天的田畴,择取野菜,疗饥果腹。春来乐事,是食野菜。《诗经》里有许多关于植物的吟咏,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以手工劳作为主的古人,踏青、采摘是平常而又乐趣的时刻。
地米菜是报春的野菜。冬去春来,匍匐在河边沟渠坡地上的地米菜,在春风的轻拂中最早醒来,萌发出团团簇簇的新绿。这些在田间、地头、水泽,泼辣生长的地米菜,在诗经里是如此端庄古典,不容轻狎,今天,突然照面,就有惊艳之感。如同平日里素面粗服的乡下女子,突然冒出个尊贵身份,还有个典雅的闺名。心弦扣动之余,有点惆怅,有点喜悦,有点生疏,也有点糊涂。清新自然,有泥土气息的地米菜,常常唤起我对儿时的回忆。春日暖阳下,拿着铲子,挎上小篮,三五成群,奔向田野。采地米菜,我们叫“挑地米菜”,轻拢慢捻抹复挑,一个“挑”字,该让人想见多少春野上的轻盈风姿。绿绿的叶,纤纤的茎,细碎的花,小铲子在草丛中轻轻一挑,一蔸肥嫩的地米菜就到了篮子里。然后,就着一溪清水,择洗得叶绿根白,回家。地米菜在妈妈手里,能做出多种花样来:包饺子、炸春卷、做烧卖、凉拌、素炒、煮豆腐、下火锅,饭桌上,就有了别样的鲜嫩与清香。
农历三月三,已是清明前后,这时,地米菜不再鲜嫩,已开出米白色的花了,这里一丛,那里一丛,很有些美感。一天清早,睡意朦胧中,便被妈妈派去扯地米菜。园子里、坡地上,到处都是齐膝高的植物,地米菜就夹杂在中间。我们在这些露水浸湿了的植物里穿行,很快就会扯到一大把地米菜。回来时,裤子被露水打湿,并不觉得凉。妈妈把地米菜洗净,放到锅里与鸡蛋一起煮,不多时,一股清香溢开来。邻家姐姐邀我一同上学,会说:“哦,好香啊!”是的,这一天,家家户户都用地米菜煮鸡蛋,空气里飘浮了地米菜的清香。三月三,地米菜煮鸡蛋。妈妈说,这天吃了地米菜煮鸡蛋,腰不痛,腿不弯,一年上头干活有力气。成家后,我经常用地米菜煮粥,这种做法,来源于苏轼给友人的信:“君若知此味,则陆八珍皆可鄙厌也”。地米菜作为我家小菜,一般的吃法是清炒和下火锅,它贯穿在地米菜整个收获期。除了煮粥,我也用它包饺子,好的面粉,饺子皮特别薄,隐隐地就透出翠玉般的绿,光视觉就是一场盛宴。
地米菜春卷,因是儿子最喜的小吃,虽较麻烦,但每年至少有一回。首先,将搅散的鸡蛋,在锅里烫出薄薄的蛋皮,将切碎的地米菜和肉馅包起来,或蒸,或煎。真正的技术活就在蛋皮的粘糅上,第一次,蒸出来的春卷全散了,向妈妈讨教,原来,趁蛋皮没冷却包馅才能粘牢。春卷,现在已延伸到各类酒席上,只有地米菜包的春卷,才是地地道道的春卷,如在其他季节吃春卷,只是一种怀念。春卷是地米菜的序曲,是野菜大系的前奏,在家人团聚的年饭上,春卷最抢手。正月十五,才是地米菜最隆重的摆谱。河西的老乡,有把地米菜包在“团子”里的习俗。这种“团子”比德园包子还大,不用面粉,而是米粉。馅里有腊肉、豆腐干子、粉丝和红萝卜。
年前,开磨了。从前,用的是石磨。磨绳从屋梁放下来,栓在丁字型的磨担子上,推磨,放碎米,往灶膛里喂柴,把米粉子焙熟,兑开水,揉成团,填入馅。锅里铺有竹折子,放上团子,扣上木盆,猛火。半个多小时后,将蒸好的“团子”晾在篮里冷却。吃的时候,埋在灶膛的火灰中,一会儿,就烤得焦黄焦黄。现在做“团子”,程序简单了些,但做的过程还是隆重的,只是,磨米粉用的是电磨。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忙年的喜悦无法形容,所吃的食物也格外香甜。元宵节过后,上班路上,我吃的就是老乡送来的金灿灿的“团子”。
本文来源:松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