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保宁府合溪县有个监生,姓沈名良,祖上都是做官的,只是官职不大,父亲曾做过同知,家里攒下不少钱财。
他正室早亡,后来又娶了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在他四十岁时,黎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晚年得子,他把独子视作珍宝一般,六岁时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了一个先生教他。这位先生是个混日子的,他想读就教他,他要不肯读,也不强求,一天之中读不了一个时辰,又要停下来跟父母要各种零嘴吃。就这么到了十三岁,又请了一个经学先生,找了邻居家的孩子叫甘罗的做陪读,先生有个儿子名叫花纹,三人整天在一起。
这花先生还是混日子的,不正经教他,又加上两个小跟班,哪还读得进什么书。刚拿起书来,花纹便说道:“哥,就凭你爹这份家业,花三百两买个秀才还不手到擒来,何必受这份苦?”才提起笔,甘罗又说道:“哥,你将来是打算做典吏吗?官场里可不靠这个。”沈刚也算有些资质,却经不住引诱,花纹、甘罗两人引着他喝酒下棋、打牌掷骰子,刚开始时先故意输给他,等他上了道,再从他手里骗银钱。
不仅如此,两个人还怂恿他去闯寡妇门,上青楼下妓馆,不停在他耳边吹风说:“钱财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难道有银子不去享受,做个守财奴?”沈刚很快学得五毒俱全、挥金如土,先是跟娘要,娘给得少,便偷家里钱,被父亲发现后看管得严,甘罗、花纹两人便教他到外面借。两人跟借贷的人串通,要沈刚拿家里的房产和田地做抵押,他说房产田地他做不了主,借贷的人说,你爹的将来都是你的,可以等他爹百年之后再还上。
沈家的管家名叫沈实,是本县人,他的父亲沈俭是沈家的老管家,他从小在沈良身边伺候,沈良见他诚实忠厚,办事又利索,自己当家后,就把一个当铺和前后房产,以及隔壁一个县的一座山交给他掌管。沈实这人心直口快,即便是看主人沈阆哪里做得不对,也要说上两句,沈良知道他是一片忠心,也不怪他,反而对他越好。沈良年纪大了,再也没有以前的心气儿和精力,对儿子的所作所为不太了解,沈实既帮忙瞒着,又十分过意不去,于是试探着劝他多督促少爷读书。
沈良却对沈实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管得太严,读出病来可怎么办?还是到时候给他捐一个监生吧。”沈实见主人不听,便又劝给少爷换个老师,沈良却说道:“反正他读书也不行,还是让现在的先生随便教吧。”沈实本来是想把少爷在外嫖·赌的事告诉老主人,如今见老主人竟然是这样想的,也不敢再说了。
沈刚如今已经十七岁,沈良曾用三百两,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是县里樊举人的女儿。樊举人家里富裕,却经常来借钱,每次会试,沈良都会送去一份大礼,几年下来花了不下五六百两。沈良想让儿子尽快把媳妇娶回家,找到樊举人商量,也不知道是不是樊举人故意刁难,对沈阆说道:“我好歹是个举人,几个亲戚的儿子至少也是个秀才,你那儿子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还是等等再说吧。”
沈良再三去说,樊举人都不肯答应,沈刚见媳妇没着落,到青楼去的次数就更多了,花先生怕得罪了他丢了饭碗,也不管他。花纹和甘罗这两个伴读的,心里想的是怎么从沈刚手里多骗银子,哪管他银子怎么来的,嫖赌之外还怂恿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的债何止千两,这些也不知沈良知不知道。半年之后,学道驾临本县,沈良去求樊举人给儿子做担保,樊举人道:“我有两个儿子,还有七八个女婿,做的担保太多了,现在只好去拜托同窗们帮个忙。”
樊举人回来说,他的同窗倒是愿意作保,只是不白帮忙,少说也得三四十两银子才行。沈良知道求人办事得靠银子,送了四十两银子过去,总算把这事办成了。沈良知道凭儿子的才学,肯定是考不上的,到时候樊举人还要百般刁难,只好花钱跑去打点,找到了学道的一个舅舅帮忙疏通。沈良和这位舅舅匆匆见了学道一面,舅舅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说老爷已经已应承下了,先找个僻静的地方把银子封起来,到时候送写好的卷子进去给他抄,保证万无一失。
沈良高兴的不得了,连忙从家里取了三百两纹银,到这位舅舅指定的城外化生寺去封。就在两人正兑银子时,突然有一群人闯了进来,不仅把沈良带去的银子全都抢走了,他还挨了顿打,那个所谓的学道的舅舅也不见了。沈良知道这是被骗了,可是科举作弊乃是重罪,不敢去报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没想到这事还没完,学道又查到了几名作弊的童生,其中就有沈刚。
沈良知道这事可大可小,急忙托关系走门路,学道终于不再过问,但是惩罚免不了,又罚了三十两。沈良经历了这回,气得一病不起。沈实每天都来询问病情,沈良对他道:“我因为老来得子,对他过于宠溺,不听你的劝,没有好好教育他,也没有给他选个好老师,如今想来后悔莫及。他还年轻,我沈家这一脉人丁单薄,宗族里也没个叔伯兄弟帮衬,他那个岳父樊举人只会借钱,将来肯定也不会管他,我想了想,也只有你能帮扶他了。他现在什么样子,你不说,其实我也听到一些。
那些田产租息,以及当铺中的利银,你要好好看管,家里够吃够穿就行,不要多给,免得被他挥霍。”沈实知道老爷这是在托孤,哭着领命。没想到沈刚和他的母亲黎氏在旁边听了,觉得老爷没把家业交给儿子,反倒交给一个外人,心里暗暗恨上了沈实。
等到沈良病逝后,棺殓都是沈实忙前忙后,他担心沈刚少爷之后要守孝,娶亲的日子恐怕要拖到两三年后,便找人到樊家去说,希望能在沈良下葬前,先把婚事给办了。要说樊举人可是个精细鬼儿,趁机开出各种条件,最终一文钱嫁妆都没出,只把女儿送了过来。
婚丧之事都是沈实在主持料理,沈刚母子心里很不高兴,黎氏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的时候还要向一个家奴要?”沈刚在外边欠下了巨债,本来约定等父亲百年之后还,债主们上门逼债,沈实按照老爷临终嘱托,一分都不给,沈刚只能去求母亲,把母亲身边的银子掏空,才算勉强还了债。沈阆还没有下葬,沈刚正在想用什么名义问沈实要银子,又听信花纹、甘罗两个人的撺掇,说他家祖坟风水不好,需要另寻吉壤。
其实是花纹和甘罗两人串通一个风水先生来到沈家,说他家富而不贵,都是因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水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因此功名堵塞,进取艰难,想要大富大贵,必须另寻吉地。沈刚听后动了心,又加上花纹、甘罗两人在后面怂恿,便丢了自家祖坟山不用,一定要去找别的山。
这位风水先生给他寻了一块荒山,说这里龙真穴正,水抱山回,有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他花了三百多两才买到这处荒山,花纹、甘罗和风水先生各分得百余两,再加上开石造坟,又花了不下百两,花纹和甘罗又从中得了不少。
为了让沈刚相信这里真的是风水宝地,造坟之前,风水先生悄悄找人把一只大乌龟埋在下边,等到被挖出来,不知情的人都赞叹不已。沈实虽然明知道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只得一一照付。沈刚的母亲黎氏,沈良在的时候还不敢乱来,如今母凭子贵做了家主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做主了,逼着沈实拿银子,沈实一个老奴,怎么管得了。
葬了沈良后不到百天,沈刚嫌妻子樊氏没有赔嫁,因此夫妻不和,花纹、甘罗两人引着他去嫖个痛快,见他现在能拿出大笔银子,又哄他去放债。通过花、甘二人,沈刚又结识了几个破落户,学着西门庆一样,在青楼里结了十兄弟。
这些都是整天五毒俱全的无赖,一个好打扮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嫖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顽的,名叫游逸;一个偷懒耍滑的,名叫安所好,一个好唱曲的,名叫侯亮,连同沈刚、花纹和甘毳,一共十个人。
沈刚从此就住在了青楼楚馆,搂着一个花魁小银儿,让花纹替他掷骰子。花纹就是要他输,才能从中捞钱,他怎么可能赢?况且,就算是赢了,立刻引来青楼里的那些莺莺燕燕你争我夺,没有一文钱能到沈刚手里。
沈实知道以后,终于忍耐不住,赶紧去见夫人黎氏,想让她去劝少爷回来。没成想黎氏却说道:“从来只有家主管家仆的,没听说过家奴敢管主人的。他爹辛苦挣下的,即便他多花了几个,也用不着你费心。”沈实被黎氏一顿抢白,说不出话来,可眼瞅着老爷一手挣下的家业就这么被败掉,实在看不下去。
这天早上,沈刚带着花纹、甘罗在一个名叫张巧儿的娼馆家回来,刚走到客厅,沈实正好撞见了,便叫住了他。沈刚这时候明显是喝了不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沈实道:“小人本来不敢说,听说少爷每天在青楼楚馆过夜,老爷刚走,怕被人笑话。”不等沈刚回答,花纹醉醺醺问道:“少爷,这位是什么人?”沈刚道:“他是我家的老管家。”花纹立刻说道:“我还以为是少爷的叔伯,一个老仆这么没规矩,竟然教训起家主来了。”
甘罗在一旁道:“我听说老管家都讨厌小家主。”沈刚也变了脸,说道:“老奴才,当着外人面让我难堪,你是不打算在这个家待了是不是?”沈实赶忙说道:“我生死都是沈家的老奴,不敢有这心思。”花纹与甘罗又在旁边挑拨道:“这样的奴才真是少见。”花纹和甘毳明白,只要有沈实在,他们想从沈刚身上老银子不太容易,便想怂恿沈刚赶走他。
沈刚身边有两个在书房服侍的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纹、甘罗两人便想拉着这两人搞走沈实。
有一天,花纹趁机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也算是沈少爷的从龙旧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沈少爷没让你俩掌管家里的事?”阿虎道:“两位有所不知,老爷在的时候吩咐过,家里的事由老管家沈实掌管,就是少爷也不敢轻易把他换下去。”
甘罗说道:“你俩请我们吃顿酒,我教你们怎么赶走沈实,让你们做管家。”阿虎和阿獐听了,立刻把两人请到酒馆。几人一番商量后,花纹说道:“还需要你们在旁边搬弄是非,让沈少爷觉得他不能用了,我们才好推荐你俩。”两人按照计划,每天在黎氏和沈刚面前说沈实的不是。没过多久,沈刚手里的银子就挥霍完了,又去催要房租,到当铺里找沈实支取银子。
沈实说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铺中的银子没有整百支取的,算是把沈刚打发走了。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好看的时兴衣服,花纹赶紧鼓动他也做几套,于是他也不顾价钱多少,做了两套穿上。田伯盈在家里摆了一桌酒菜,请沈刚来做客,花纹和甘罗看着满桌山珍海味,极力称赞道:“田相公真是会吃,我们在沈相公家里可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沈刚一听这话,心里特别不舒服。侯亮好唱曲,有一大帮串戏的朋友,沈刚为了面子,在家里摆下酒宴,请这一干人到家里胡吃海塞,从此这些人经常到他家来吃喝。
十个人聚在一起,轮流寻山问水,有时候乘轿骑马,有时候乘船,总是到青楼找上几个小娘作陪,花纹和甘罗在旁边不停吹捧沈刚,轿马船只所需费用都由他出。平时哪个小娘生日,或者老鸨子生日,花纹、甘罗都怂恿沈刚为她摆酒庆贺,其他人都趁机白吃白喝他的。
两人还拨弄他和曹日移两个为了青楼女子争风吃醋,今天曹日移五钱一夜,他便叫到八钱,你私赠一两,我这边就送二两。这天,沈刚又带着花纹和甘罗来到一家青楼,搂着一个叫吴娇儿的坐在腿上,和别人赌钱,没想到一下子输了五十两,想要翻本,又输了二十两。他玩得兴起,立刻叫身旁的阿虎去找沈实,让他在当铺里支取一些,沈实知道他赌,哪里肯给。见阿虎空着手回来,吴娇儿笑着说道:“没有银子怎么玩?”甘罗道:“一定又是老管家不肯给。”
花纹趁机把桌子一推,说道:“没钱还来扯什么淡。”几句话弄得弄得沈刚下不来台,红着脸径直来到自家当铺。
跟伙计一问,沈实刚好不在,花纹认为机不可失,赶紧怂恿道:“沈少爷,这下正好,趁他这时候不在,赶紧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管,以后想支取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甘罗也赶忙说道:“我看少爷身边的阿虎就不错,聪明伶俐又听话,用他管当铺更好。”沈刚此时正在气头上,立刻把银匣当房锁匙都交给阿虎,叫管帐的把收来的东西全都点查一遍,竟然没有一毫差池。
沈实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得知少爷在里边盘当,以为是来核查账目,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索性让他把一切都算个明白。盘点了一夜,花纹悄悄对沈刚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手里的房租帐簿也收了,交给阿獐管,然后封了他的卧房,就不信他房里没藏个千儿八百的。”沈刚又向沈实要了帐簿,回到家里,把沈实的老婆、儿女都撵出来,里里外外查了个遍,发现沈实房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体己钱,只有一件当铺里的首饰。
沈刚看了,撇了撇嘴说道:“就算我随意挥霍,也是我祖上留下来的,用得着你管?本来要送你见官,念你在我家这么多年,就算了吧。我听说家里在云台、离堆两座山上还有一些产业,那边一直荒着没人照管,你去清理清理,房里这些东西我都不要了,你带着妻小赶快走,不要惹我生气。”这时候家里还有沈阆留下来的三位主母,黎氏本来就恨沈实,李氏整天吃斋念佛,从来不管闲事,杨氏看黎氏母子挥霍无度,知道将来肯定要败家,琢磨着赶紧另找出路,没了老管家正好方便行事,所以没一个人出来替沈实说话。
沈实带着老婆秦氏和儿子关保,在沈良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拜别了小主母樊氏,到山里去了。沈实走后不到三个月,沈刚肆意挥霍,已经有点转不开,加上管事的阿虎从中贪了不少,只好把当铺里的东西转当到大当铺里,又过了两个月,沈家当铺就只取不当了。沈实管房租的时候,一直相安无事,换了阿獐以后,那些租客看现在的掌柜年轻,慢慢跑去请他喝酒。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租客拖欠租金,他不好意思去要,也就收不上来了。
花纹和甘罗两人的盘算是,既然这两个买卖收不来银子,就怂恿他变卖房产田地,引着他去嫖、赌,交结朋友,这样自己就能在中间捞银子。沈刚的妻子樊氏见丈夫被这两个无赖引诱去嫖、赌,心里也不高兴,时常劝他不要再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沈刚哪里听得进去,依然吃喝玩乐,几乎不回家。
沈良去世不到三年,家业被儿子沈刚几乎败光,典当行关了张,田产卖了七七八八,还有一些平日放在樊举人名下的,樊举人凭着自己是士绅,也改到了自己名下。常言道:败家子有三变,开始是蛀虫,吃掉家里的衣饰家具物件,接着变成蝗虫,吃掉田地产业,最后变成老虎,要吃人。
沈良生前开着当铺收着租,还在外面放债,如今他的儿子沈刚要还债,拿着家里的东西出去当,这叫做蛀虫。之前沈阆趁低价买了他人的产业,如今沈刚要还债,贱卖给别人,这叫做蝗虫。眼看沈刚就要变成老虎要吃人了,李氏早早地占了家里后院的一个小花园,里边有三间书房,她在那里出家了。
杨氏瞅准时机另嫁他人,奴婢仆人看他家败,也都逃走了,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媳妇。母亲黎氏眼见儿子越来越混账,怎么劝都没用,后来忧郁成疾,半年前病逝了。外边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酒肉兄弟,渐渐不再搭理他,青楼楚馆里的那些小娘看他没钱了,见了他都翻白眼,就是花纹和甘罗这两个,掏空了他以后,也不到他家来了。
沈刚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妻子樊氏劝他做点买卖养家。到了这时候,他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也后悔了,也想要振作,不想被人骂做败家子,于是把剩下的房产变卖了,得了五百两银子,还了一些债后,还剩下三百两,想先买个小房子住,然后再寻出路。
花纹和甘罗两人听说沈刚卖了房子又有钱了,就又想着弄他。正好花纹的小舅子房春有一处房子,据说经常闹鬼,人只要搬进去,就会看到不干净的东西。花纹带着甘罗到房春的房子里看了看,说道:“你这房子闹鬼,肯定没有人敢买,我有办法给你卖出去,好歹让你得一百两,其他的都归我们,怎么样?”房春听他说能把房子卖出去,非常高兴,立刻答应。
花纹与甘罗又去找沈刚,沈刚这人还真是记吃不记打,被两人骗了这么多年,竟然还相信他们,约定明天就来看房。花纹找到房春,让他买来几壶上好的烧酒,全都泼洒在右厢房。房春问他这是要干嘛,他说自有妙用。等到沈刚来看房时,花纹和房春领着他四处看,甘毳悄悄溜进右厢房,点了火,地上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火光。
沈刚来到右厢房,看到这些火,问道:“那地上是什么?”花纹和甘罗假装看不见,对房春说道:“这几件破坛子和大缸,马上给沈兄搬出去。”沈刚心里暗想,听说只要是地下有火光,就表示地底下埋着金银,他们都看不见,看来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沈刚问房春多少银子卖,房春说要二百五十两,花纹和甘罗假装帮忙砍价,说到了二百两,沈刚贪图地下的金银,没有再压价,立下了契约。
买卖成了,沈刚免不得要请花纹、甘罗这两个中间人喝顿酒,刚买的房子需要整理,又花掉了近五十两银子。沈刚的妻子樊氏见身边只剩下不到一百两银子,心里十分惆怅,怨他不会算计。沈刚听后笑着说道:“搬过去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我还是个财主。”两人选了个好日子搬了过去,沈刚便把地下埋银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不相信,说道:“你要是有这个福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
到了晚上一更天时,沈刚把妻子叫醒,拉着她来到右厢房,挖了一个大坑,却什么也没有挖到。沈刚不死心,又到左厢房去挖,还是什么也没有挖到。樊氏不愿意再挖,回屋睡了,沈刚又在其他屋子里挖了五六个大坑,都有二三尺深,仍然什么都没有。连着挖了两三个时辰,沈刚累得腰酸背痛,回屋躺到塌上,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的沈刚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睁开眼一看,天已经大亮,打开院门一看,竟然花纹和他的小舅子。
沈刚问两人来干什么,花纹笑着说道:“我这小舅子五更天就来敲门,说是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他母亲告诉他,在厢房埋藏着大笔银子,昨夜被新房主全都挖出来了。我一向不相信有这种事,他一定要拉我来。”房春趁他两个还在说话,一溜烟跑到屋里,很快又跑了出来,对花纹大喊道:“姐夫,我说了你还不信,快来看,屋里已经挖出了好几个大坑。”花纹跑进去一看,又看了看沈刚,说道:“虽然你是我的小舅子,可我一向帮理不帮亲,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上到片瓦下到地基全都卖给沈兄,既然被沈兄挖到了,纵然有千两万两,那也是沈兄有这富贵命。”
沈刚说道:“我什么都没有挖到。”花纹说:“沈兄你也不要瞒我们了,卖给你了的就是你的,千两万两都是你的福分,他凭什么来要?”房春听后立刻变了脸,说道:“亏你还是我姐夫,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还想抱粗腿巴结财主不成?我听说当今圣上为了修建殿宇,派了太监下来采买,我这就到衙门去,主动捐助银两,既然我得不到,那大家都也别想要。”沈刚听说过这些太监的厉害,吓得目瞪口呆,说道:“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挖到,不信你可以到里面去搜。”
房春道:“银子早就被你藏起来了,我怎么可能搜出来,我还是找衙门去吧。”房春说着就往外走,花纹赶忙拉住他,说道:“你这蠢材,要是送到官府,还不如送给沈兄,以后你遇到了什么急难,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话又说回来,沈兄啊,你发了这么大财,好歹分给他一点吧?”沈刚急忙说道:“这是什么话,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挖到。”花纹道:“地上这些深坑就是见证,沈兄啊,你可要好好想一想,现在当官的什么样你也知道,要是真见了官,惹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沈刚无可奈何,只得服软,没成想房春开口就要三千两。
沈刚瞪大了眼睛说道:“我哪有这么多银子,你这是把我往死里逼,既然这样,那咱俩这就去衙门,大不了同归于尽。”这当然又是花纹设下的圈套,见沈刚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知道他这是真急了,马上从中说和,说到五百,后来又改成三百两。没奈何沈刚只得把房子还给房春,又倒贴了他一百两。
这时候沈刚已经身无分文,夫妻两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
两人互相看了看,樊氏道:“你还说要做什么财主,现在连最后的本钱都丢了。我倒是还好,可以到李姨娘的佛堂里暂住一段时间,你可怎么办?要不你到灵台山去找沈实,也许他能帮你。”
沈刚摇摇头,说道:“当初是我不听他的劝,反而把他赶了出去,现在还有什么脸去见他?不如去找找以前的朋友。”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听说是他上门,全都推说不在,有的明明听到里面唱曲喝酒,却说出去拜客没有回来。
他去找花纹,花纹坐在轿子上,远远看到他过来,立马让轿夫调头。
甘罗倒是被他堵到了家里,没说两句话,甘毳家的下人就来说夫人有事找,进去之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见识到了这些所谓的朋友的嘴脸,沈刚既气愤又无奈,回到李姨娘的佛堂来见妻子。
妻子见他这幅模样,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劝道:“你有钱的时候来奉承你的,都是冲着你钱来的,你现在没钱了,他们当然就不再搭理你了。
你有钱的时候,敢来教训你的,那真的是为你着想,你穷的时候,肯定会帮你。
我的娘家你就别指望了,你的那些朋友也都不理睬你了,老管家沈实年年来看望你,你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依我看,你还是去找找他吧,兴许他会帮你。”
沈刚此时已经是走投无路,妻子去找李姨娘借了二钱银子做盘缠,雇了一头驴,到灵台山去找沈实。
等到了地方,沈刚找人打听沈实,都说不认识,问了半天,有一个路人道:“我们这里倒是有一个姓沈的,可他叫沈小山,不叫沈实,他儿子是做木材生意的,过了小桥,黄色的围墙就是他家。”
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院子里坐着许多工人,正在里边吃饭。
沈刚不敢贸然进去,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这时候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一众工人全都站了起来。
这人道:“南边山上的树木都砍完了吗?”
只见几个工人立刻答道:“完了。”
这人又问道:“西边山上的木头有没有发到水口?”
又有几个工人站起来答道:“还有百来棵没到。”
这人说道:“你们可不要偷懒。”
沈刚仔细一看,这人正是沈实。
沈实吩咐完后转身就要进去,沈刚急忙跑过去,一把扯住沈实的胳膊,喊道:“实伯,是我。”沈实回头一看,竟一时没有认出来,仔细一看,大叫道:“呀,原来是小少爷。”沈实赶忙把沈刚请到大厅上,低头拜了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拿来一张椅子放在中间,叫老婆和儿媳妇都来给少爷叩头。
沈刚看一看,桌前供着沈阆和他母亲的牌位,就知道他记着父亲的恩,不是负义的人。工人们见沈实全家对沈刚如此尊敬,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倒是沈刚见有人在跟前,连忙叫沈实一起坐,沈实抵死不肯。沈实问起沈刚和樊氏的近况,他满脸羞愧,说道:“人都好好的,只是我不会经营,房产田地都卖了,如今寄居在李姨娘那里。”沈实听他这话,心里已然明白了一切,嘴上却没有一句怨言,说道:“少爷不要烦恼,老奴在这里两年,已经积下几百两银子,足够少爷和少夫人花费。”
沈实将自己住的屋子腾出来,准备了新的铺盖床帐,夫妻俩和下边的工人都叫沈刚少爷。沈刚坐在屋里想道:“我是有地方住了,不知道我家娘子现在怎样。”过了一晚上,沈实早早来拜见沈刚,禀报道:“老奴刚来管这座山时,都已经荒废,还好山上柴草充足,老奴雇人砍柴,当年就得了几十两银子,于是建起了这个庄子,然后到附近耕种取息。
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盖在大树阴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来得了七百余两银子,老奴全都一一记下。现在有商人来买皇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较大的树木给了他们,合计有五千棵,先收定银五百两,还欠一千两,等树木运到黄州在把银子取回,我让儿子关保跟着他们去了。这样算来,自老奴到了这座山,每年可出佃租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少爷吃住,还有银子一一千余两,可以用来赎回祖业,少爷放宽心。”
沈实说完,捧出一个小箱子交给沈刚,里面是这些年的出入账目,都记得清清楚楚。沈刚看了说道:“这里有你在,我来占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把祖上的房产赎回来,你看行不行?”沈实说道:“我人是沈家的人,房产是少爷的房产,这些银两也是少爷的银两,现在就跟少爷一起去把沈家的祖产赎回来。先把少夫人接到这边住下,然后把房产赎回,以后老奴为少爷好好经营。”沈刚道:“好好好,我之前瞎了眼,把当铺交给阿虎,他和管当的人串通,背地里把东西全都换了。
让阿獐管房产,他每天到租户那里骗酒喝,分文没有要回来。现在我把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你,以后全都听你的。”沈实和沈刚带了银子去赎祖产,幸亏买家不是用做自己居住,愿意让他买回去。有沈实在,只花了些中间人的酒水费,共用了七百多两。听说沈刚赎回了祖上老宅,花纹和甘罗两人,以及那些所谓的十弟兄,又都找上门来看他。沈刚没给他们好脸色,因为老宅被之前的买主租给了别人,一时腾不出来,他们夫妇两个搬到了灵台山的山庄居住。
花纹和甘罗两人见他把家产败了精光,如今又有钱赎老宅,于是假借探望的名义来到山庄。沈刚想在两人面前对自己不理不睬,想在他们跟前摆阔,领着他们看了东边的竹林、西边桑地,南边的鱼塘,北边的树木。他们两个见了,赶紧又贴了上来,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沈刚在山庄时,见沈实夫妻和儿媳妇都来服事,心里有些不安,但她们始终如一,没有一丝懈怠。沈关保带回了卖树的一千余两银子,沈实都交给了沈刚。沈刚让沈实继续开典当行,现在他又是一个财主了。不过,樊氏怕沈刚旧病复发,又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再去青楼楚馆,一定要沈实回城里住,好看着他。
沈实只得把山庄交给儿子关保,让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全都送来交给少爷。一到城里,以前的那些亲戚逐渐上门了,随之而来的是沈刚以前的那些十弟兄,也厚着脸皮来了,让沈刚请喝酒。沈刚推辞不过,这些人拉着他,在他家一连暖屋十来天。紧接着,以前青楼里的小银儿、张巧儿、吴娇儿这些人听说他又发达了,也来暖屋。这些狐朋狗友,拉着沈刚喝酒,一直喝到半夜,花纹和甘罗两人又拉着沈刚赌钱。
沈刚之前就是这样败家的,那时候沈实不在,没有亲眼见过,如今少爷故态复萌,这几年租够他几天挥霍?沈实想了又想,觉得必须让沈刚和他们彻底断了来往,于是琢磨出了一个办法。
沈实往自己身上倒了些酒,从厨房提了一把剔骨尖刀,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此时这一干人正玩得高兴,花纹听到门响,急忙抬头一看,见有一个人恶狠狠地拿着刀站在面前。沈实一把揪住花纹,将他掀翻在地,一只脚踩着,又伸手揪住甘罗的衣领,把刀搁在他的脖子上。这两个人喝多了酒,被吓得动弹不得,不停地祈求饶命。
其余的人见到沈实要行凶,急忙往外走,可是门又被他把住了,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小马扎遮挡。小银儿蹲在沈刚腿边,张巧儿闪到沈刚背后,把沈刚推在前面,吴娇儿钻到了榻下,曹日移也钻了进去。吴娇儿道:“可不能开这种玩笑。”沈实大声喊道:“都是你们这些人,哄得我家少爷败尽了祖业,如今我少爷已经改了,可你们借着来给他暖屋,找这些婆娘带上门,又引他赌。我现在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看你们怎么害我家少爷。”
田伯盈吓得坐在桌前一动不敢动,沈实先把他一脚踹倒,接着就冲着甘罗来了。沈刚赶紧劝道:“实伯,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好,只是杀了他们,我也要受连累。”沈实道:“不关少爷的事,到时候我自己到衙门自首,绝不连累少爷。”甘罗直喊饶命,说以后再也不敢来了,要是再来,就让他摔断双腿。花纹也发誓,要是再来,就让他烂眼珠。沈刚也诅咒发誓道:“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们来往,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沈刚慢慢站起来,夺下了沈实手里的刀。沈实说道:“好,我听我家少爷的,饶了你们的狗命,要是以后再来引诱我家少爷,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跟你们善罢甘休。”沈实冲这些人喊道:“还不快走?”十弟兄们吓得浑身发抖,连滚带爬出了沈家,那小银儿、张巧儿、吴娇儿都吓得腿软,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门。
樊氏见这些人领着娘小在家里,又是喝酒又是赌钱,心里也在骂他,突然听到外面喊打喊杀,赶忙出来看。见那些人连滚带爬出去了,便来到书房对丈夫说道:“之前这些人哄着你,把家产败个精光,那时候他们哪个理你?幸亏有沈伯为你赎回祖产,你怎么又招惹这些人在家里胡来?”沈刚道:“前几天这些人来,我也不想搭理他们,可是他们说给我暖屋,我实在推脱不过,今天他们来,我并没有和他们一样,骰子都没碰。”
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现在忍得住,以后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沈刚道:“我已经发下毒誓了。”两人正说话,沈实走了进来,在沈刚身边叩下了四个头,说道:“老奴今天惊吓了少爷,不是不给少爷体面,只是怕这些人图少爷的银子,再害了少爷。老奴让少爷丢了面子,请少爷惩治。”
樊氏道:“相公之前就是放不下面子,才摆脱不了这些人,以至于家业败尽,你这么做不仅没错,反而有大功。”沈刚知道沈实是为自己好,把他扶起来,说道:“我正想着怎么和这些人断绝来往,你这么一吓,正合我意。以后我在家里好好看书,再不出去瞎混了。”从此以后,沈刚把家里的事都交给沈实,再也不外出,那些人想找他,又不敢进来,以后慢慢就不再来往了。
后来,沈实找了一个老学究,认真读书,又替他纳了监,跟他一起上京,再做了长沙府经历,也算是浪子回头。沈实后来活到了八十二岁,一直为沈家看管家业,没有贪过主人一分一毫,他的儿子关保也和他一样忠心耿耿。
沈刚看他父子俩忠心耿耿,还了他父子俩卖身文书,恢复了自由身,把关保当作兄弟般看待。要是没有沈实在山里无怨无悔苦心经营,沈刚这个败家子,早就不知道倒毙在哪个臭水沟里了。后来要不是沈实大闹一场,他肯定还要败家。
说实话,沈刚配不上这样忠心耿耿的老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