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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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与冯至闪电新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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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里尔克,对冯至来讲,是一种宿命式的相遇。从某种意义上讲,里尔克重塑了冯至的精神世界,成为他创作之路上极为重要的里程碑。

1.与里尔克的际遇

早在年秋天,冯至就读到了里尔克早期的作品《旗手》。这篇作品,当时就给了他以意外的、奇异的收获,“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像一阵深山中的骤雨,又像一片秋夜里的铁马风声”[1]。当时他想,里尔克可能是一个新浪漫派的、充满了北方气味的神秘诗人,并不晓得当时里尔克已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达到了对人类,对自然妙合神悟的境地。

30年代初,正是德国青年开始迷醉里尔克的时候,在这种气氛的感召下,冯至较多地接触到了里尔克的作品,很快被深深吸引住了。这次吸引,不再只是情调和旋律上的感染,而是在内容上、经验上的重重撞击,心灵上的真正契合,以至好长时间,他都处在里尔克的包围之中,这段时间冯至致杨晦的信中,差不多每封都提到里尔克:

近代诗人Rilke(里尔克),George,诗是好得很,懂也难得很。R.已死去,G.当在人间。这二人的人格与作风都是很有意义的,在群众日趋于烦嚣与无聊的世态中。尤其是Rilke的一句话,使我身心为之不宁,他说:诗人最不应该有的,是ironisch的态度。因此弄得我冲突、怀疑,我的“礼拜日的黄昏”也羞惭得不能往下写了。[2]

我现在完全沉在RainerMariaRilke的世界中。上午是他,下午是他,遇见一两个德国学生谈的也是他。我希望能以在五月中旬使你收到一点东西(这是我现在把别的书都丢开,专心一意从事着的),使你知道Rilke是怎样一个可爱的诗人!他的诗真是人间的精品——没有一行一字是随便写出的。我在他的著作面前本应惭愧,但他是那样可爱,他使我增了许多勇气。[3]

自从读了Rilke的书,使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现在我再也没有那种没有出息“事事不如人”的感觉。同时Rilke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秋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恧……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因此我想把“冯至”的名字废去,还恢复我的“冯承植”了——请不要笑我孩子气。)所以我也好好锻炼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重新建筑我的庙堂。外边的世界我不知道怎样了,——同时我也像是深一点地知道它是怎样了。[4]

春天里的一个礼拜日,冯至在书店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套里尔克全集,共6本,3本诗,2本散文,1本翻译,他踌躇了许久,终于用40马克将它买下。这是怎样珍贵的一本书呀,他反复地研读,品味。每逢下了一番功夫,读懂了几首诗,“都好像有一个新的发现,所感到的欢悦,远远超过自己写出一首自以为满意的诗”[5]。从这里,他看到了理想的诗,理想的散文,也看到了理想的人生。

里尔克(—),生于奥地利布拉格,是20世纪初著名的德语诗人,堪与英语文学中的艾略特、法语文学中的瓦雷里比肩。他一生旅行过许多地方,在俄国、西班牙、意大利、德国、瑞士、北非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都留下了探寻的足迹,他甚至称俄国为“精神的故乡”。他的创作记录下他一生精神探索的历程,主要作品有《旗手》《祈祷书》《新诗集》《杜伊诺哀歌》《致奥尔弗斯十四行诗》,以及日记体长篇自传小说《马尔特劳利特布里格随笔》等。

有一段时间,冯至还特别爱读里尔克的信札,为其内在的精神所打动,从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中,他亲切地呼吸着一个伟大的诗人的气息。在这些信里,谈到了诗与艺术,谈到了两性和爱、严肃和冷嘲、悲哀和怀疑,尤其谈到了人的内在精神的生长:

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6]

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7]

这些对冯至真是太熨帖、太有吸引力了,他心中不可名状的忧郁得到了升华,模模糊糊的冲动变得明晰了,他知道了自己将要承担的责任和为此必须付出的努力,他学会了忍耐、等待,在这嘈杂的熙来攘往的世界上。

他止不住将这十封信翻译出来,并将其中的附录《论山水》寄到《沉钟》半月刊上发表。此期在《沉钟》上发表的里尔克的译文还有《豹》《马尔特劳利特布里格随笔》等。

2.里尔克对冯至的意义

里尔克之于冯至,是一面镜子,是一根标尺,更是一座山峰。

里尔克对冯至的影响,最重要的是对心灵精神的寻求与倚重。

里尔克认为,人的存在更多地体现在精神上,人的存在只有在内心热烈地、无限地进行体验时方有可能。恐惧乃是内心自信的毁灭,只有一种自信能够存在,就是不断超越,战胜个人的痛苦。拯救世界的方法是将全部存在——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存在放进开放的心灵中,用心灵的力量去融汇它们,去体验它们,去意识到它们的存在。这种对心灵与精神的重视,对人的超越性的追求,是冯至所以成为冯至的重要所在。影响是深远的。他一生不断探索,不断超越,不断寻求精神的故乡,与里尔克这方面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具体到创作上,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对自然万物的观察与体验。

里尔克擅于向内心世界进发,把自己看作与万物同等的存在,用心去观察、感受、体验自然万物,以此洞彻宇宙与世界万物,达到“圆融无碍”境界。

正如冯至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前言中所说:“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

里尔克是一位深刻的观察家,他瞧不起传统浪漫主义浮泛的抒情和对现实的平庸表现力。为了磨炼自己观察的触角,他曾给罗丹当过秘书,从这位雕塑大师那里学会了怎样工作和观看,怎样选择和拒绝,怎样体验万物的存在:

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8]

怎样细心观察万物?里尔克主张要“物我合一”。里尔克诗中的“物”呈现出强烈的主体意识,物与自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他认为,只有当那些我们所经历的事物“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9]时,我们才能写出诗。一个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把物从常规习俗的沉重而无意义的关系中提升出来,恢复到其本质的巨大关联之中,这就是“创造物”,经由创造性行为,物变成“艺术——物”。这种物摆脱了时空的局限性而获得了一种永恒的平静。

在里尔克这里,物不仅是客观对象,而与人的自我存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存在的化身,世界的最终本质不再是‘上帝’,而是‘物’。”[10]因此,诗人的职责是发现物、恢复人与物之间本然一体的状态,通过人与物的混然统一,克服人类的孤独感与虚空感。

最能体现里尔克“咏物诗”观点与成就的,是那首著名的《豹——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11]

诗人通过这只草原上的猛兽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目光、步态的描写,揭示了诗人被习俗所困、被物质压抑的心灵状态,进一步揭示了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

尽管里尔克的本质直观、使物变成物本身的现象学视野不能完全被当时的冯至理解,但里尔克所体验到的人与物浑然一体的关系,仍然深切地打动了冯至,使他认识到:

诗人必须摆脱习俗,谦虚而认真地观看万物,去发现物的实质。……人们把这些诗叫作无我的咏物诗。[12]

如果说,冯至早年的孤独感使他倾向于在作品中表达自我的情感,而表达自我情感的前提是彰显自我的存在,这种彰显首先要求将自我与万物相区分,从这一角度来讲,浪漫主义的表达依赖自我与万物相区分的意识,在这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式的表达方式中,自我是万物存在的依据,万物只是自我情感表达的工具。那么,里尔克使冯至第一次修正了自我与万物之间的联系。里尔克使冯至发现人类情感的易逝,而万物永恒长存。因此,与抒发个人感情相比,抒发与万物的联系更能克服死亡并显示个人存在之思。这就需要将自我与万物重新联系起来,将自我沉潜在万物之中,抒发物本身的存在。而为了要抒发这种物存在的生命之思,就需要克制自我的情感,使情感为抒发万物存在服务,而非相反。正是在这一新的联系中,冯至重新体会了观看的要义,学会了“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见到许多事物的姿态”,“虚心侍奉他们,静听他们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人人都漠然视之的命运”。他要做的,正是克制、隐忍,使自己沉潜于自我万物之中,并在诗中表达这种克制、隐忍地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经验。

这种观物方式,在他的《十四行集》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十四行集》中的观物方式,已经不是前期浪漫主义那种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观物,而是具有“心的谦逊”的人,寻找自我与外物如何融合,以期在客观世界中找到心灵的对应物。如《十四行集》《有利加树》《鼠曲草》就是这种物我合一的艺术形象。他这样观察和看待《有利加树》: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13]

在这首诗里,有利加树变形为“庙堂”“高塔”“圣者的身体”,朴素的树木,被诗人赋予崇高的形象。最后一句“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表达出一种“物我交融”的境界。而鼠曲草“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以小草”的形象,象征了社会底层小人物默默奉献、灵魂洁白的人生。“有利加树”“鼠曲草”的诗歌意蕴,与里尔克的《豹》是一脉相承的。这些诗中的物,用里尔克的话说,它表达的不再是情感性的自我,而是经验性的自我。

可见,里尔克这种对事物的观察和深刻的体验,对冯至是有震撼力的。来德国之前,他就幻想过自己将来的诗,能像雕塑家雕刻的石像那样,坚实而有质感,现在他从里尔克这里看到了,并终于理解了:诗不是情感的发泄,诗是经验,“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釆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14]。

二是对孤独寂寞的认同与超越。

从本书开始的叙述中,我们已看到了冯至出生的家族、家庭与地理环境,这些都可视作他精神选择的起点。与一些现代作家相似又不同的经历与环境,决定了冯至独特的选择,可拿他与鲁迅比较。与鲁迅相似的是,冯至也经历了家道中落与至亲的死亡,从而在其生命之初就过早地体验了生命的孤独与寂寞,其年轻时北游的经历更使他体验到什么是一种被抛的存在者;与鲁迅不同的是,涿州封闭的山水使少年冯至的情感在山水自然中获得暂时的平静,而母亲、继母的关爱也使他对人性存在着美好的期许,使他并没有因个人的孤独,与整个社会相脱离,并进而对人性和社会进行全面的批判与叛逆,而是一直将自我的孤独视为人类的普遍性境域。可以说,冯至的少年,奠定了冯至思维和人生选择的基本方向,奠定了其情绪的基本框架,奠定了其思想与情感的特殊表达方式。

孤独感是冯至早年时最为深刻的精神体验。这导致他早期的创作以抒发个人的孤独感为主,笔下充斥着泪膜、酸凄[15],沉沦、哀婉与毁灭[16],酒冷、茶残与噤若寒蝉[17]。其对世态的想象,也习惯于悲观与苍凉,送信的绿衣人,代表的是可怕的时刻,送出的只能是不幸消息[18];秋千架上的姑娘,激起的是春愁并化作淡淡的青烟,看见的是消沉的暮霭与冷清的红云:

我躺在嫩绿的浅草上,

望着你荡起秋千;

春愁随着你荡来荡去,

尽化作淡淡的青烟。

我的姑娘,你看那落日,

它又在暮霭里消沉——

只剩下红云几抹,

冷清清,四顾无人![19]

其对人生的期望,则是迷茫与死亡,他看见的前途是“阴沉”,是“风雨中看不出一点光明”,“人人的肩上担着一个天大的空虚”,因此,“我只能在沉默中死去,无名而不是英雄”[20],追求的则是“沉入温柔的海底”和“越远越好,离掉了人间”[21]。

冯至的孤独感带有明显的现代主义特质,我们可以通过《昨日之歌》与《北游》两部诗集看出,这两部诗集主要抒发了冯至对生存、爱情、生命的个人体验。但两部诗集中竟没有一篇是怀念故乡与亲人的作品,这能使我们强烈地感受到诗人无所归依的孤独。

孤独的本质则是个体意识觉醒后的现代思维,当个体意识到自我被抛入世界之中时,世界的荒野感、个体的孤独感油然而生,这是孤独的本质。而冯至在《昨日之歌》《北游》等作品中抒发的孤独感,正来自于作者个体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使冯至在创作之初,就开始追求西方现代主义思潮对个体体验的确认。这也正是冯至对里尔克、荷尔德林等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产生共鸣的根本原因。

冯至留学德国的时间,正是存在主义哲学风靡欧洲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欧洲带来重创。战争的创伤给人们的心灵带来种种苦难与困境。在这种情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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